课上,平日里令我爱不释手的书卷,在老师逐字逐句的讲解下,竟也显得索然无味。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倾洒而下,晃得我眼前一片花白。窗边,或许是栏杆外的马路上,那声悠长的汽笛隐隐传来,甚至难以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这汽笛声,瞬间让我陷入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间何间的恍惚之中。
恍惚间,我眼前似有一个难以捕捉的光点,如流星般拖着尾巴在我的视线里快速游移,渐渐勾勒出那条坑洼不平、向前蜿蜒伸展且分出无数胡同的乡道。
“东村有个种地的叫张三,西村有个种地的叫李四……他穿着棉鞋头子,一抬脚,说这菜叫金钩钓鱼……”我仿佛又看到奶奶头上裹着那块已记不清颜色的头巾、背后那条夹杂着银丝的麻花辫。小时候,我总是缠着她给我讲张三李四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她似乎有着无尽的耐心,而我也有着用不完的好奇。
我不经意间偏过头,又瞧见那个跛脚的老头儿蹲在街头。他黝黑的皮肤,仿佛是一辈子汗水的沉淀,深深沁入肌理。他的嘴唇宽厚,恰似田间地头高高隆起的田埂;脸上皱纹堆叠,犹如西山脚下那虽不规整却错落有致的田垄横沟。只是他的眼神太过浑浊,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实在难以辨明他当时的心绪。
老头儿的眼睛,犹如河套里最深的那片水域,幽深而神秘。记得那时,我的凉鞋在玩水时漂到了那里,奶奶赶忙蹚着水去追那双开了胶的凉鞋,而我却在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丝毫不理会她的焦急。
当时懵懂无知,并未察觉到什么。可如今回首,却能看到许多当年未曾看清的细节。
我知晓,炕席被掀起后,里面沓得整整齐齐的几百块钱,正放在奶奶套了一层又一层衣裳的兜里。老两口一辈子守着那两山之间的二亩三分地,早已习惯将操劳当作安逸。那时在街口,一个蹲着,一个站着,目光却都望向乡道延伸而来的方向——他们在等那辆通往县城的班车。直至多年以后,我才真正读懂他们眼中的无措与忐忑。
“可怜俩孩子了。”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似乎盼着爷爷能应和一句,“给孙子孙女买衣服,要是钱没富余了,膏药就下次再说吧!”老头儿倔强了一辈子,即便对着相伴到老、头发都已花白的老伴儿,说话也总是没一个好语气。
“你就安生一会儿,等车吧!”爷爷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奶奶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
奶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老头子嘴硬,其实是腿疼得厉害,心里同样也想着给命苦的孙子孙女多添两件新衣。沉默良久,我听到爷爷低声说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可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看透他“伪装”后的窃喜。
那时的我太过不懂事,总是忘却从乡下来到城里的路途有多么颠簸,总是本能地忽略,两位老人上车的地方是这条山路的最后一站,上车后几乎没有剩余的座位。老头儿瘸了一辈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那时的我,只顾着因奶奶不敢坐电梯而心生羞赧,厌烦于爷爷跟不上我和弟弟奔跑的步伐,却下意识地忽视了他们身处新环境时难掩的局促。
县城里的高楼大厦,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们的脊背压得愈发弯曲。
那时,我总是嫌老头儿走得太慢,还故意快走几步把他落下,以此来报复他对奶奶的暴躁无礼。
后来,他真的走不动了,再也追不上我;我再也听不到他痛苦的叹息,看不见他眉头紧锁间那无声的期许。
多少年过去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我终于察觉到那份当时被我忽视的心酸。每当想起老两口步履蹒跚的背影,心头便仿佛塌陷了一块,满是酸涩。就在那一秒,那似有若无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我被多年来积压的懊悔彻底压垮,被他那浑浊眼神中蕴含的深沉情感所淹没。
那辆红色的班车,鸣笛声响彻村庄,多年前它实实在在地驶到我身边,多年后,又一次深深地驶进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