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的时光,是惬意的。我独自望向窗外的田野,春日的暖阳下,大地上一片新绿,那新的生命,正恣意地茁壮出它们的身姿来。趁着大好的春色,我开始清理储藏室里那几大箱尘封了几十年的资料。我做事情也讲究个缘分,昨天缘分没到,它就不是事儿,今天感觉时候到了,才会打起精神来干活。
带上袖套,穿上围裙,才敢去打开箱子,打开尘封的记忆。这些箱子,已经跟随我几十年了,每次搬家,都没有落下过它们,它们总是静静地躺在储物间,很多时候,我已经忘了它们的存在。箱子里的东西,大体上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照片。曾经的岁月,是没有数码相机的,都是胶卷冲印的一张张照片,它们有的躺在一本一本的相册里,有的直接就在装相片的纸袋里,还有装在专用胶片袋里的许多胶片,除了少数有损毁之外,它们大多都保存完好;另一类是留存的档案资料,这是在银行工作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几乎所有的重要资料,我都有备份,能留原件的,就留存原件,没有原件的,是各种复印件,还有一些是抄件。我曾经写过的各类项目分析报告,各类获奖证书和重要的文件资料,它们也静静地躺在箱子里;最后一类,是更加个人化的东西,往来书信,曾经写的稚嫩的文字作品和音乐作品,还有日记。这三大类资料,在我的笔下,是轻轻飘飘的几行字,但清理起来,实在是太多了,我花了几天时间,仅仅整理出一个大概的类别。
尘封泛黄的时光,透过箱子这个载体,穿越而来,它们,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坦露在我的面前。有的,我还能回忆起曾经的过往;有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一些人,一些事,我不仅不记得,甚至看着合影照片,也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体会到,要不是有箱子里的东西在,那些远去的日子,早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
宣讲者
一组照片,把我拉回到那些早已消失的岁月里。那是我曾经参加四川省宜宾地委行署计划生育宣讲团的照片。照片上没有日期,但我找到了一本相册,它的首页上写着:赠给中共宜宾地委、行署计划生育演讲团光临我区演讲纪念。落款的时间是1987年7月3日。赠送人是中共高县来复区委、来复区公所。这应该是宣讲团在高县来复区演讲后,来复区委给我们每个人赠送的相册。合影照片里的人,我能大体回忆起名字的,只有一个叫黄诗源的领队,其余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当今中国,生育率正断崖式下跌,面对眼前的照片,我陷入了沉思。曾经,那许许多多的、无辜消失在萌芽状态的生命,尽管不是我亲手所为,我却在其中,做过微不足道的、推波助澜的工作。尽管,事情并不是出于我的自觉自愿,但曾经投身其中,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我想,我应该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为那些消失在萌芽状态的生命,而祈祷!而忏悔!那时,我在中国工商银行宜宾市支行从事商业信贷工作。那个年代,各单位热衷于举办各类演讲比赛,我曾经代表工商银行,参加过好几次演讲比赛,比赛的第一名和第二名,我都获得过。就是因为在演讲比赛中获得的好成绩,由宜宾地委行署计划生育委员会指名,宜宾市政府出面,向工商银行要人,要我加入计划生育宣讲团。
一直以来,工商银行的人事权都是自主的,不受地方人事部门的管辖。为了顺利地借用到我,市政府还大费周章。一天上午,我还在办公室工作,银行大院里,开进来一辆市政府的小车,从车上下来几个人。由一名副市长带队,他们抬着一块送给工商银行的匾,直接去了行长办公室。不一会儿,行长办公室来电话,叫我马上去会议室开会。走进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人,除了银行办公室的同事,其余的,我都不认识。原来,宜宾地委行署正在组建一个计划生育宣讲团,这个宣讲团,要从各单位抽调人员组成,而我的名字,很不幸地列在上面。因为副市长带队,还给银行送来了匾额,行长岂有不放人的道理。一席冠冕堂皇的发言后,行长直接安排道:你回科室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然后去宣讲团报到。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抽调到了计划生育宣讲团,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整个宣讲团,加上领队和司机,一共就十来个人。队伍虽然小,但却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身兼数职的,并且,每个人都有歌唱或演出的本领。我在队伍里的身份,包括节目主持、演讲、独唱,本来还要参加舞蹈表演的,因为身份太多,忙不过来,于是放弃了。我们十来个人,就可以完成一台一个多小时的演出任务。我们的节目,有小品,有舞蹈,有歌曲表演,当然,还有演讲。我们,就是一支计划生育宣传的轻骑兵,一辆小型的中巴车,连人带演出的音响灯光等一系列设备,穿行在宜宾的山山水水之间。
“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支花,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这是歌唱家朱明瑛演唱的歌曲《回娘家》,也是我在宣讲团里的保留节目。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在台上又唱又跳,就是为了宣传“只生一个好!”而所有节目主持的串词,全部出自我的手,这些串词,紧扣节目内容,充满宣讲团宣传的主题。我演讲的题目是:《实行晚育是历史赋予我们的重任》。这篇演讲稿的手写原稿,也静静地躺在箱子里,三十多年过去了,它竟然还在!演讲稿后面的写作日期,是1986年11月8日至14日。当然,演讲的时候,是不用稿件的,自己写的,全部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台就可以直接开讲。
这样一支计划生育宣传队,专人专车,走遍了宜宾的几乎所有乡镇,每到一个县,一个乡镇,都是当地政府在接待安排,演出的场所,几乎都是当地政府的大礼堂。在当时,连电视机也尚未完全普及的农村,这样的现场演出,还是大受欢迎的。礼堂里往往挤满了观众,特别是遇到赶场的日子,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一个工商银行的信贷工作者,就这样客串起了演员的工作,并且,还干得一板一眼地,挺像那么回事儿,“荒诞”和“幽默”这些词的注解,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我第一次听到落木柔这个名字,就是在去往落木柔演出的路上。它是筠连县的一个偏远乡镇,我在那里的政府招待所,还住过一夜。之所以至今还记得这个名字,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个名字很特别,作为文艺青年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充满诗意;二是因为,那里是僰人的聚居地,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僰人悬棺。演出之余,我们去参观了悬在崖壁上的悬棺,悬在高高的、半山上的悬棺,蔚为壮观。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去百度上搜索了一下落木柔这个名字,结果,它现在已经不叫落木柔,而有了一个更加现代化的名字,叫做大雪山镇,这样的名字,与曾经的落木柔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落木柔这个名字。
在我的记忆中,整个宣讲行程快结束的时候,我因为长时间连续在外奔波,竟然病倒了。回家修养了一周,身体才大体复原。在宣讲团结束工作解散的时候,作为福利,每个人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件喜欢的礼物,我选择的,是一套《一千零一夜》的书籍,这套书,在2024年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书籍里。这些曾经的岁月,如果不是有箱子里的照片和资料提醒我,我已经全然忘记。
就在当晚,夜半时分,我梦见了曾经的自己。梦境中,我孤独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世界太安静了,越往前走,我越有抓狂的感觉。这时,一只巨大的手掌,从空中向我袭来,张开的掌心里,赫然出现几个大字:你是你自己的天敌!就在手掌将要抓住我的瞬间,我认出,那只巨大的手掌,竟然就是我的另一只手!我惊醒了,黑夜里,惊出一身冷汗。
友 情
半生以来,我的身份跨界转换过几次,银行信贷工作者,商人,自媒体人,火锅店老板,写作者,而朋友圈,也因为跨界的原因,全然改变着。我最早的朋友们,全部在金融圈,如今在金融圈还有联系的朋友,已经为数不多,但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已经成为了我一生的知己。几十年来,她们看着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蜕变,但不管怎么跨界转变,在她们的眼里,我还是那个曾经的我,文学和音乐,依然是我的热爱,它们一直就是我人生的底色。只是,有时它们被某一段人生的色彩所遮蔽,但却从来不曾消失。
箱子里,躺着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很小,翻开来,第一页上写着:一九八一年度先进班级奖!盖有四川银行学校的公章。笔记本第二页上写着:关心集体和他人,爱好文学有专长。望持之以恒,戒骄戒躁成才。落款人名叫蒋万荣。想起来了,蒋万荣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这段留言,是对我这个学生的评价和希望。原来,这上面全是毕业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给我的留言。我随手翻看起来,因为即将走上金融领域的工作岗位,所有留言,主题都是积极向上的励志话语,而特别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十多条留言,都是祝愿我成为文学家的!可见那时的我,有多么不务正业。最为吓人的一条留言是:祝你在文坛上成为第二个莎士比亚。这看上去,就是完全彻底的黑色幽默。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在文学巨大而璀璨的广场边,唱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跳着一个由红扑扑的文学小苹果而引发的、惨不忍睹的文学广场舞的舞者而已。聊以自慰的是,广场舞的终极目标,是自娱自乐,而这样的目的,我应该是达到了的。人生是用来体验的,莎士比亚也好,广场舞大妈也罢,在这个世界上,都是过把瘾就走,又何必去计较谁是谁,谁又不是谁呢?
箱子的底层,是大量的往来书信,这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书信,如今已经显得特别珍贵,它们连同邮寄的信封一起,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穿越到了我的眼前。如今的信息时代,人们的联系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电话和聊天软件,改变了人们的沟通交流方式。清理中,我随手打开了一些书信读起来,时过境迁,书信里的内容,有些我自己都忘记了。有的书信,尽管最后落款处有写信人的名字,但他是谁,我也想不起来了。历经了几十年沧海桑田修炼的我,如今再回头看十五岁、二十岁时的书信,觉得特别的幼稚,充满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阅读曾经的书信,我发现,大多数书信的写作者,早已和我失联,他们如今身在何方?近况如何?我完全不知道。只是这些信笺纸上,还留有他们的字迹,这些文字在告诉我,曾经许多的友情,没能经历住岁月的检验,早已消失在时间的烟尘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我们之间从未断过联系,作为最好的闺蜜,她们一直看着我在岁月的长河中,起起伏伏,而且,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她们都是我坚定的支持者,我也只有面对她们,才能做到无话不谈。
记得我2000年底离开银行下海经商之前,丽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放心地下海游泳,我家里给你留一间房,什么时候游累了,可以到我这里来,你来,任何时候,吃饭睡觉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我敢于砸了金饭碗下海游泳,是有底气的,这个底气,不是来自于伟大的爱情,而是来自于恒久而绵长的友情。至少,最糟糕的时候,我有地方去免费吃住,不必担心自己有一天会露宿街头,食不果腹。而芸,是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骚扰的闺蜜,当我情绪化的时候,可以一个电话打过去,求一个安慰,不用担心自己会被笑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我还不止一个知己,幸甚!幸甚!
进入信息时代以后,我保留资料的习惯,仍然保持着,它们只是由实物状态,变成了电子信息,留存在我一台又一台的电脑里。任何时候,我的个人电脑都不止一台,怕丢失电子资料,我还有一个又一个的移动硬盘,保留的资料,都不止一个备份。同样的,里面有照片,视频,电子书信,文章,还有重要的各类图片资料。它们,为我现在的书写,提供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此时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养成一个良好的工作习惯,会让自己受益终生。
这几天,我在阅读自己十五岁时的日记,阅读中,我看到,那时的我,虽然极其单纯、幼稚,但基本的性格,还是没变,那时的性情和热爱,至今依然在我身上保留着。这么看来,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故我,它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说,不要试图去改变一个人,我走过了几十年高低不平的路,体验过生命里的许多悲喜,到如今,也还本性难移呢!人生中,只有选择才是重要的,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才是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尘封的记忆,被箱子里留存的东西唤醒。那些亲情、友情和爱情,那些工作、生活和情志,以最真实的样貌,重新展现在我眼前。它们中的许多故事,不是这点文字所能承载的,也许,我应该选择新的文体来叙述它们。整理的结果,我继续保留了一部分资料,其余价值已经不在线的,则进入了垃圾堆。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舍弃中前行,生命的活力,来源于不断更替的每一个细胞。旧的人和事,在该送走它们的时候,就送走吧,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而生命中新的人和事,正带着新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要在自己的生命世界里,为它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以承载生命里新的、更美好的馈赠。
就像泰戈尔说的:“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
2025年6月3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