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琳无数次想起那个夜晚,做饭的时候,等公交车的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每一次设想都有不同剧情,和现在的生活差别很大。
门铃响了。应该是一个小时前约好的那个咨询者。约好上午十点,他早到了十分钟。
爱琳打开门。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所剩无几,左侧的一缕留得很长,被拉往中间,想遮盖那宽阔的一片。
男人说,您是爱琳老师吗?我姓晋,跟您约好的。
爱琳盯着男人看,好像突然间视力模糊看不清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道,请进吧,晋先生,我们可以早一点开始。
晋先生坐下来。得过了一两分钟,他的两只手才安定地在膝盖上停留住。
爱琳断定,这是他第一次做心理咨询,得让他先镇定下来。爱琳说,我这地方不太好找吧?
晋先生说,是的,在路口我找了大概十分钟才找到,我还以为这个心理咨询诊所会是很大的地方。
爱琳说,不瞒你说,我的咨询业务不多,如果租用大场地,我负担不起。
晋先生说,是的,现在好多行业都不太好做,比如我,现在都快失业了。
喝了两口爱琳递过来的水,晋先生的神色平和了一些。他说,爱琳老师,要不我开始说?
爱琳微笑着点点头,请吧。
晋先生揉揉鼻子,说,大概一个月前,我发现我妻子经常下班后跟别人约会。这让我很焦虑,也很愤怒。我们结婚都二十年了,妻子比我小五岁,今年也四十五了。我想知道她的约会对象是谁,是同事还是同学,或者是在网上认识的某个人。半个月前的一天,我悄悄来到她公司门口,等她下班。之前她跟我说晚上加班,要很晚才能回家。
到了下班时间,我看见妻子准时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我骑上电瓶车跟在出租车后面。车子开到城东一家饭店前,妻子走了进去。我竖起衣领拉上拉链,遮住半张脸,跟在她后面。在二楼的餐厅,我看到她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开始点菜。几分钟后,一个短发女人过来,坐在她对面。是我怀疑错了,还是我妻子约会的对象就是这个女人?也许这是她的正常社交活动,但她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有一瞬间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和妻子晚上一起出来了。现在,我和她就在同一家餐厅里,我远远地盯着她。长时间在餐厅角落站着不太好,我就下楼等。
一个小时后,我看到妻子和那个女人走了出来,上了一辆车。我接着跟。这时路上车已不太多,我的电动车跟不上。二十几分钟后,我在一栋公寓大楼前看到这辆车,车上没人。这栋公寓二十八层,每层几十个房间,我不可能找到她们。但我不甘心,还是上了楼。我找了四层楼没有一点发现,问保洁员和保安,他们非但没搭腔,还警惕地看着我。我只好下楼。我饿了,到附近便利店买了个面包。等我回来,那辆车已经不见了。我回到家时,妻子已经在家了。我跟她闲聊,她说年底公司事情太多,需要经常加班,接下来都不会很早回来。
晋先生端起杯子,仰脖喝干。爱琳起身给他续了水,对他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她对着镜子练习过许多次。
又喝了点水,晋先生的腿不再抖动。他问,咨询时间可以延长吗?我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讲,一个小时不够。
爱琳说,可以,不过……
晋先生说,我会按时间付费的,您不用担心。
爱琳点点头,又微笑着。
晋先生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靠着椅背,继续说。
我想找私家侦探调查我妻子。但我知道这个行当良莠不齐,保不准我就中了圈套,毁了一家人的名声。想来想去,我决定自己继续跟踪。我到商场买了帽子和墨镜。前天晚上,妻子又说要加班,我就赶在她下班前去了她公司门口。等到很晚,也没见她出来。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不像在办公室。正当我想离开公司门口时,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是上次和我妻子一起吃饭的那个短发女人。戴上帽子,我朝她走去。我拿着几张刚才在路边捡的售楼处的宣传单,递了一张给她。女士您对房产有兴趣吗?她笑笑,说,不好意思,没有。我就像真正的推销员那样死缠烂打。她略有不快,但还是接过了宣传单,说,好的,有空我会看的,再见。看她上了车,我骑车跟了上去。周五晚上,路上车很多很挤,我没有跟丢。车在那栋公寓前停下,她从车上下来。我取下帽子,戴上墨镜,把外套反穿,跟了上去。
看她进了电梯,我飞奔着从楼道上去,看见电梯停在五楼。五楼静悄悄的,我不知道她进了哪个房间。我挨个房间听过去,好几个房间里有响动,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其中一个。我正打算离开,518的门开了。要不是我躲得快,肯定会被她发现。她在打电话,好像有人要来。没多久,电梯门打开,我妻子和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年轻女子比我妻子和短发女人小十几岁,长发飘飘的。她们很快进了房间,关上门。我贴在门上听了好久,听不清她们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里面归于沉寂。
我后退几步,给妻子打电话。铃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接着,我做了一个决定,让我非常后悔。晋先生抬起头,眼睛直直的,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眼神一片空茫。
爱琳说,既然来了,你就说出来吧。
晋先生低下头,说,我像鬼魂附体一样冲动,狠狠地拍打着房门。里面依然沉寂。我用肩膀使劲撞着门,撞了几下也没撞开,就用脚踢。踢了几脚,两个保安冲过来把我摁住了。这时候门被打开了,我妻子和那两个女子看着我。我瞪着妻子吼,这些天你究竟在干什么?妻子也瞪着眼说,我和朋友聊天吃饭逛街,这也值得你跟踪?这么冲动,都被人围观了,信不信有人报警?我对保安说,好了,你们放开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保安看了看三个女人。我妻子点点头,他们就离开了。
我妻子让那两个女人回房间去,关上门。她把我拉到走廊的角落对我说,为什么这么失态?你丧失理智了吗?我说,亏你说得出口,既然是和朋友吃饭聊天,为什么骗我说是在公司加班?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妻子说,就这么简单,我不愿天天面对你,这得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吗?我又吼了起来,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这时候,其他房间有几个人走了出来,看着我们。我就像眩晕了很长时间,等清醒过来,已经在楼下了。我不知道妻子在哪里,又不想重新上去找。我拨通了前两天找来的一个号码。在我反悔之前,电话通了。这个私家侦探说他可以立即和我见面。
我和他碰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把妻子的很多信息给了他,商定了付给他的报酬。昨天下午,我接到电话,是一个律师打来的。她说我妻子委托她和我谈离婚条件。我反应不过来,就打电话给妻子。她说,我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做了什么你也心里清楚,所以我们可以和平分手,和律师好好谈吧,没必要再闹得鸡飞狗跳。
我脑子乱极了。虽然我对妻子有不满和怀疑,但我没想过分手。我们的孩子正上高一,一米八多的身躯里还是一颗幼童的心。
一定是那个所谓的私家侦探把我出卖了,两头通吃。我对妻子说,这事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不瞒着我的话,我怎么会去找私家侦探?妻子说,互相都不信任,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说,既然你这么说,你就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这段时间你反常的行为,不然我是不会同意的。妻子冷笑两声,挂了电话。
到昨天晚上,我还是蒙的,整整一夜也没有想出个办法。我在网上找到了你的信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爱琳双臂交叉,朝天花板看了看,说,你和妻子在这之前关系怎样?
晋先生说,怎么说呢,我觉得当初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自从有了孩子,似乎都把注意力转到了孩子身上,相互之间的感情没有以前那么浓了,交流也少了,有时会吵架,但也没有根本的矛盾,不管在经济上还是感情上。正因为如此,我才被她这些反常的行为吓到了,难以从震惊中走出来。
爱琳说,按照常规,我应该劝你冷静对待,通过交流和沟通去解决,不要采取过激的手段。但是,这么说,真能对你现在的处境有帮助吗?
晋先生说,那您说说,您真实的建议是什么,我该怎么办?
爱琳说,先说常规模式吧。开诚布公地和你妻子谈一谈,用你们之前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感情去打动她,让她也冷静下来。也许,她也和你一样对对方的反应和举动感到震惊。如果这样的沟通没有效果,我建议你也去向律师咨询。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该现实一些,对不对?
晋先生朝两旁看看,又垂下目光,脸都涨红了。他一会儿捏手指,一会儿端起水杯喝一口。
爱琳说,晋先生,有话尽管说。
晋先生的嗓门大了起来,我来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说,更主要的是为了听。
爱琳笑了笑,这么说吧,我从业这些年来接待过的咨询者里面,很多人是在事态还没有恶化的时候过来的。一般来说,事态严重的情况下,他们直接找律师或者上法院。在我这儿,我只能倾听你的诉说,给你一些基本的解答,尽可能化解心结,并不能解决严重的冲突。
晋先生掏出手机看了看。爱琳说,还没到一个小时,你可以继续说。或者,我给你讲一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果你愿意听。
晋先生说,好吧,我就听您说。
爱琳也喝了口水,两手放在膝盖上。好几年前,我一个人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一旦有了点积蓄,我就背上行囊去旅行。我觉得,如果这种日子持续到我老去,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甚至是欣喜地接受。
有一天下班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有段时间没联系的一位在旅途中认识的男人打来的。他说现在就在我工作的城市,离我很近,问我可不可以一起吃个晚饭。我答应了。我对他的印象不错,认为他不但有趣有学识,而且为人坦诚。见面之后,我们谈着过去旅途中的事情,翻看着往日的照片。我本以为这是一个遇到故人的平常的晚上,可是晚饭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邀我去他下榻的旅馆坐一坐。我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之前那个夜晚,我们就共处一室过。进了房间之后,他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而是坐在我的对面,郑重地说有件事情要跟我商量。他说他和妻子结婚许多年,两人都已年近五十,一直没有生孩子。他们讨论过,认为还是得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身上必须有他们一半的血统。也就是说,他妻子默许甚至是鼓励他找人生孩子。他认为和我相处得不错,而且有过那种关系,他也很欣赏我的为人,如果我能和他生下一个孩子,他会非常高兴,了却此生的一个心愿。听了他的话,我起身想走。他把我拉住,说这是他慎重考虑过的事情,请我也好好考虑一下,不要马上拒绝。他认为我虽然抱定单身的想法,但骨子里还是希望有个孩子的。他还说他们家的资产相当丰厚,如果我答应了,以后他会把家产的大部分留给他和我的孩子,小部分留给我。在怀孕和生产期间,他会负责所有的开支。他说,你不想留一个孩子在这世上吗?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欣赏你,仰慕你,所以请你和我一起完成这个心愿。在这之后,我不会用任何的感情纽带来羁绊你,你仍然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但就像瞬间储存了很多信息,一时没有完全读取出来。带着这些信息,我出门到了宾馆楼下,独自漫步。
几年前,被两次恋爱伤透了心之后,我就决定不再走进婚姻。我没有被催婚的压力。那年大地震,我的父母一起遇难。旅行的时候,我喜欢去山区,总觉得能在那里遇见他们。但我也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愉快,甚至是受罪,我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想到这一点,我更坚定了不婚的决心。
他在这个晚上的提议,让我想到了一点,不结婚也可以有一个孩子。即便我父母那样的婚姻,也有了一个还不错的孩子,对他们算是一个慰藉。而这个孩子在伤心之余,总能找到活着的方式并且享受生活。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当然是很欣慰的。如果像他说的那样,我的孩子可以有良好的物质条件,可以受到极好的教育,将来必定比我过得更好。而我,也不用像我父母那样含辛茹苦,仍然可以休息,可以旅行。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确定我需要留一个孩子在这个世上。
他在这个城市待了一个星期,然后回去了。一个月后,我查出怀孕了。我发信息给他,他异常欣喜,说等忙过这一阵就来看我。来过几次之后,他一直说忙,就没再来。临产前,我联系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我动用了各种方法找他,也像你一样找了私家侦探,却发现他已经去世。他根本没有什么妻子,也没有给他的孩子留下任何东西。我得出结论,他是想留下血脉,所以编造了一个谎言引诱我。孩子生下来了,六斤七两,是个男孩。我考虑到底是留下他,还是送给别人养,只想了一会儿,我就决定了。怀他的那几个月,我是多么爱他,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我要亲自带他,尽管他是一个骗局的结晶,尽管他生下来就没有爸爸。我知道他身上带着那个男人的基因,但我不准备用那个男人姓名里的任何一个字来为他命名。我会告诉他,他的爸爸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去世了。为了养他,我费了周折开办了这个咨询工作室。工作时间我可以自己安排,收入嘛,刚刚够养活我们两个。也许以后他的教育会需要很多钱,我会另外想办法,至少目前我和他的生活是幸福的。
说到这里,爱琳抬起头,说,这就是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晋先生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您的故事,我好像听懂了。但不是很明白,您说这件事是不是想开导我?
爱琳说,你觉得呢?
晋先生说,您是不是想说,因为一个晚上临时的决定,影响了你的一生?然后你想用这件事来劝导我,让我更加谨慎地对待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见爱琳没有回答,晋先生说,我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真正得到你的帮助,而不是听你讲故事。
爱琳说,也许,我的故事和你的故事是纠缠在一起的呢?
晋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明白,我和您素不相识,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爱琳说,你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曾在云南一个叫“我家”的客栈住过?
很久晋先生才说,我想起来了,那次是我和妻子第一次大吵,我非常郁闷,刚好有一笔额外收入,就一个人出去旅游了,确实在那个客栈住过一个晚上。
爱琳说,还记不记得在客栈里发生的一切?
晋先生说,我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我只是订了房间,用餐,然后回房休息,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爱琳说,应该不止这些吧?
晋先生想了想,说,哦,记起来了,我还在客栈的小酒吧坐了坐,喝了一杯还是两杯啤酒。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所以印象特别深。我记得酒吧里有一个很年轻的驻唱歌手,唱了一曲什么歌来着?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吉他弹得很好。可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爱琳说,对,那晚我也在小酒吧里。我在那个客栈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去小酒吧坐一坐。那天晚上,我平常坐的那张桌子被你占了,我只好坐到角落里的那一张。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进来,在我那张桌子旁坐下。
晋先生说,这个男人,是不是你故事里骗你生下孩子的那个人?
爱琳说,是的。
晋先生说,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我们的故事有什么相互纠缠的地方。我和你只是偶遇而已,甚至我都对你没有任何印象。
爱琳提起水壶,水壶轻飘飘的,已经空了。她去水池那里接了水,开始烧水。电水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晋先生说,恕我愚钝,您可以讲得明白一些吗?我和您的故事到底在哪里发生了纠缠?
爱琳久久不语。电水壶啪地响了一声,水烧开了。她给两个人的杯子里都加了水,坐回椅子上才说道,那时候,我因为看到了你的沮丧、落寞,以及外表过于……过于普通,和进来的那个男人有了比较,才会在那一刻接受他。在之前几天,酒吧里出现过好几个英俊的年轻人,他们也向我搭讪,但是我都没有搭理。
晋先生的手捏得紧紧的,脸又涨红了,声音有些发颤,我可以认为您的话是对我的羞辱吗?我的长相是天生的,该由我的父母负责。我和妻子大吵后一个人出来散心,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爱琳说,我知道我的话也许对你是一种伤害,但请你不必过于在意,因为我接下去的一些话,可能会帮助你弄清楚一些事情。
晋先生说,好吧,您继续说,我权当您没有什么恶意。
我当然没有什么恶意。爱琳说,我干这一行有三年了,没有对任何一个咨询对象有过恶意。
晋先生点点头,摆摆手,示意爱琳继续说。
爱琳说,后来我很多次想起那个夜晚,不光想起那个男人,还清晰地记得那晚酒吧里的声音和气味。那个驻唱歌手唱的是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还有卡朋特的几首歌。驻唱歌手的英语发音很地道,确实如你所说,吉他也弹得很不错。那天晚上,酒吧里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是那个星期客人来得最多的一天。
晋先生插话说,我对吉他声印象很深,因为我也弹过吉他。刚认识我妻子的时候,有些晚上我带着吉他去弹给她听。现在嘛,我已经十七八年没摸过吉他了。
但你心里还有吉他?爱琳问。
也许没有了。晋先生说,是不是我今天一走进来,您就把我认出来了?
爱琳说,差不多是的,第二眼确认的。在你进来之前,我还想起那个夜晚,其中就有你的影子。那个夜晚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甚至超过了我答应他生孩子的那个夜晚。我每次想起那个夜晚,总会觉得有一点点虚构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今天你进来,一下子让我确定那一切是真实发生的,没有半点虚构。我想,那个晚上的一切,你、歌手、桌子,还有那个男人,最终将我导向现在的生活。不可逆,也无可后悔,就是如此。
晋先生猛一挥手,没顾到杯子里的水是半满的,水洒了一些出来,裤子被打湿了一片。爱琳递了几张纸巾给他。晋先生擦了擦,随即说道,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爱琳老师,您对我说这些应该是在点醒我。我想,关于您的故事应该是虚构的,虽然您已经强调过了。很有可能,那个夜晚您和我都在那个酒吧里,但是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想都是您为了点醒我而编造的。我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有的咨询师会用非常规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您就属于这一类。我知道我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外人很难给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我要做的只有去面对。其实,我应该明白现在的状况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是多年来的结果,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在那个客栈遇到。也许我妻子早就想离开我了,也许她最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在和某人约会,只是在和她的朋友商量怎么离开我,或者商量离开我后怎么生活。我爱过我的妻子,不,我爱我的妻子,到现在我还爱着她,要不,我不会频繁地去跟踪她,也不会来做这个咨询。我不愿她离开我,不愿我的孩子面对他不愿意面对的一切。您用故事为我指了一个方向。已发生的事情是不可逆的,重要的是我怎么面对。这是我的生活,做出决定的应该是我。这次咨询对我来说非常值得。谢谢您,爱琳老师。费用我现在就转给您,按两个小时计算。
爱琳微微一笑,晋先生是怎么看出这是我虚构的故事?
晋先生说,首先,您刚才对我说两个故事相互纠缠。我知道,我说的全是事实,不是故事。而您说的是故事,表明您说的是虚构的。另外,您不像一个带着几岁孩子的母亲。办公室里没有关于孩子的任何东西,从您身上也看不出那种带孩子的疲惫。请相信我,这些我在我妻子身上看了那么多年,早已熟知在心了。
爱琳说,出于某种考虑,咨询师有可能不会在办公室里放有关家人的东西。
晋先生说,这一点我理解,但是我相信我的眼光。您不像一个带着几岁孩子的母亲。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了支付页面。
爱琳转头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从开始咨询到现在将近九十分钟。她说,我想,你也可以不用支付费用。你的到来,对我是一个意外。
我应该支付,也有能力支付,至少我现在还没有失业。晋先生笑笑,继续在手机上操作。随着一声响,爱琳的微信上显示晋先生的转账已经到了。
爱琳微微一笑,说,可能这段时间情绪上的波动干扰了你的思维,平时的话,我想你是一个思维能力极强的人。
晋先生说,也许是吧。他站起来,微微弯腰,像是向爱琳致意。走到门边,他转过头对爱琳说,我想知道,您刚才讲的故事是现编的,还是早已有了故事的梗概?或者,您早就给其他的咨询者讲过了?
爱琳抿抿嘴,笑了,也许都有可能吧。祝你好运!她上前几步打开门,挥挥手,看着晋先生走下楼梯。
爱琳回到办公桌前,看了几眼屏幕,随即关了电脑。下了楼,她朝远处看了一眼,看到晋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爱琳继续走。没几分钟,她进了一幢居民楼。打开门,一个中年妇女迎上来,说,张小姐,孩子睡着了,他今天好转了许多,也许明后天就可以去幼儿园了。
爱琳说,谢谢你刘阿姨,多亏你的悉心照料。
刘阿姨说,谢我干啥呀?你可是付工钱给我的。
爱琳说,还是得谢谢你,真的。
刘阿姨说,那我回家了。你们的午饭我已经做好,三个菜,一个汤,还有米饭,放了嫩玉米粒进去,孩子最喜欢了。
爱琳笑着送刘阿姨出了门,随即关了对着客厅方向的摄像头。
爱琳走进房间。床上的小男孩睁开眼睛,伸着懒腰坐了起来。他冲着爱琳笑,妈妈,你下班了。他的眼角还挂着分泌物。
爱琳取了毛巾,轻轻给孩子擦脸,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吧。
孩子说,好多了,头不疼,眼睛也不痛了。我想去上学了。
爱琳说,等明天再去吧。老师和小朋友可能都想你了呢。
男孩说,我也想他们呀。
爱琳说,有人想着挺好的,是吧?
男孩说,是的。妈妈,过两天幼儿园有亲子运动会,这次爸爸能来吗?别的小朋友的爸爸都来。
爱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是不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很久很久不能回来了?孩子问。
爱琳说,是的。你可要记住。
男孩说,好的。妈妈,等我再长大一些,你就会带我去旅行吧?
是的,等你到了六岁,我就带你出去旅行。爱琳替男孩套上外衣,说,你饿了吧?吃饭去。
男孩说,嗯,我可真饿了。我这就去洗手,美美地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