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一个午后，阳光微醺，年近九十的母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细碎的日光洒落在她那满头如霜的白发上。她用手不停地挦着发丝，告诉我想理个发。一旁的妻子听闻，建议我带母亲去德昌理发店。妻子说，理发师德昌在这一带德高望重，年轻时可是红极一时，理发手艺堪称一绝，而且收费也十分亲民。
我搀扶着颤巍巍的母亲，踏上前往文化东路的八甲巷。这是一条宽不足五米，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市井小巷。街道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屋紧密相连，既有散发着古朴气息的木结构旧式房，也有简洁现代的水泥洋房，每一间都被改造成了店面。水果店中，色泽鲜艳的水果摆放得满满当当;裁缝店的缝纫机发出“哒哒”的声响;食品店飘出诱人的香气;服装店的衣架上有序地挂着时尚且又种类繁多的衣衫。各类店面的广告招牌五花八门，看似杂乱无章，却恰恰勾勒出了生活最真实的模样。脚下的路面，部分已经被水泥硬化，但仍能从那些残留的石子和石板中，窥见古时的韵味。
远远地，我便望见巷子中央那块有机玻璃制成的“德昌理发”店面招牌，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光。我扶着母亲，沿着台阶小心翼翼拾级而上，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玻璃门。店内，深处的一角，一桌麻将激战正酣，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沉浸在牌局之中，欢声笑语不断。
我们刚进门，一个身材高挑魁梧的男人便迎了上来。他头发花白，穿着随意，衣服上甚至还有几处污渍，看上去大约七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微笑着问道：“理头发吗?”我点点头，指了指母亲，询问道：“能帮我母亲剪个短发吗?”他连忙应道：“能的，能的。”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身着一袭黑色裙裤和黑上衣的女人。她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皮肤白皙如雪，浑身透着一尘不染的气质。虽已五十开外，但风姿绰约，眉眼间依旧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她满脸笑意，热情地为我们搬来凳子，顺手又拉来一条毛巾，一边仔细地抹去凳子上的灰尘，一边招呼我们坐下休息。随后，她又快步走到理发工具箱前，熟练地翻找着电动剪和梳子，那一系列动作流畅自然，既有着理发大师的娴熟，又带着几分学徒的认真，更兼有恰似这个店女主人的睿智与典雅，这让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禁惊讶地问道：“你是助理还是师傅?”她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随后笑着看向我，反问道：“你觉得呢?”我立刻意识到，她在规避问题，或许这是她高度敏感不愿提及的隐私，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我感觉眼前这个徐娘半老，风姿绰约的女人，与那略显沧桑敦厚的德昌师傅，实在是，怎么看都不相搭的一对，其中一定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
说话间，德昌师傅已经扶着母亲洗好了头发，接着，他十分谨慎地为母亲系上白围布，拿起女人递给的电动理发剪、梳子，开始为母亲修剪头发。大概是上了年纪之故，他的手有些颤抖，动作也有些迟缓，但他全神贯注，十分敬业。
我坐在一旁，那女人也搬了条凳子，紧挨着我坐下，丝毫没有男女之别，生疏顾忌。她用深邃好奇的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将我内心的想法都看得清清楚楚。面对如此热情有加的陌生女人，尤其她是热辣辣的目光，我不禁有些局促不安，身体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可她却毫不在意，听到我和她一样说着普通话，似乎遇见知己，更加来了兴致，问道：“你是哪里人?”我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便随口搪塞道：“磐安人。”她接着问：“磐安是什么地方?”我惊讶地反问：“你不是本地人?”她立刻回答：“不是，我是本省奉化人。”我诧异道：“奉化人都不知道磐安?”她解释说：“我平时很少出远门，真的不知道磐安在什么地方。”接着，她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半开玩笑地说：“讨饭的。”她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接着又往我身边挪了挪凳子，面带笑容，用几乎点得着火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穿着也体面，一点都不像讨饭的。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要饭人?”我笑了笑，继续调侃：“你说得对，我不是普通上门讨饭的，而是在某个十字路口，或者加油站，举牌拦车讨钱的那种创新讨饭。”“真的?”她又往我身边靠了靠，全然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我说：“当然是真的，你没见过这种讨饭的?”她连忙回答：“见过，好像听人说这种讨饭是种生意，难怪你不像真正的讨饭人。”她更加来劲了，用带着十分期待的眼神凝视着我说：“能跟你一起学吗?我想加你的好友微信。”这时，原本全神贯注打麻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牌，纷纷朝我们这边看来。德昌师傅那原本就颤抖的手猛地一抖，高速运转的电剪一下子在母亲的头发上，多剪了一块。
看到这一幕，我意识到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而她异乎寻常亲昵的举动，不仅惊动了众人，想必也让德昌师傅心里不是滋味。 我赶忙站起身来，试图摆脱这有些荒唐的玩笑和尴尬的氛围。我走到德昌师傅身边，提醒他别着急，慢慢理，同时和他商量着如何弥补母亲头发上那多剪的一块。
没过多久，母亲的头发剪好了。我打开手机，用微信付了款，扶着母亲从她的身边经过，往门外走去。她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舍和无奈，嘴巴微微翻动，像还有话要对我说，却欲言又止。她怅然若失的神情，不禁让我想起鲁迅笔下，那个丧夫失子四处寻求希望、乞讨安慰的祥林嫂。我知道，她真的想加我的微信，成为好友，这或许是仅仅因为她平日里太过压抑、生活枯燥无聊，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寻点乐趣罢了;又或许，她把我的话当真了，想长点见识。我笃定，这个女人一定深藏着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