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阆中,是一个可以与巴蜀促膝夜谈的心角,亦是处涮火锅的绝妙处。
月前,川友夏弟和他妻儿陪我们抵阆中古镇,于嘉陵江畔,一边遥望江舟渔火,一边与川水对愁,涮火锅阆烟,淘巴蜀夜色。
嘉陵江的夜是青铜色的。
它像条缠绵的玉带在我们眼前飘动,两岸涌来的霓虹忽明忽暗,把对岸的奎星阁勾成一座通天的神树,结出的果,闻出来醉人的峨眉茶香。弟妹夹来折耳根:"川贵人爱这个。"她笑着,嘴角露出颗乖巧虎牙。江风传来不远处游轮上川剧《古城会》的唱段。
夏弟,是我们夫妇称呼他的昵称。
退休前我到工会任职,他是我最后一个上级。十七年前,他由同家大型央企调成都就职,我和夫君送他。别前,他紧握着我们的手,蜀地有奇观,记得来蓉城看我。
我们相约蜀地重逢。直到今年四月才成行,唏嘘!竟让他等到他也退了。
夏弟是懂我的。
知我心念三星堆,次日,便驱车前往广汉。
三星堆新建的展馆里,纵目青铜像与我隔玻璃相望,瞳孔深处的云纹似有先民迁徙的倒影。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衔着余辉落在青铜神树断裂的枝桠上,三千年前的匠人是否也这般,目送族人沿岷江南迁。因此我更愿相信三星堆的先民并没有消失,他们从广汉的鸭子河畔翻山越岭,顺着岷山河界来到成都平原?
夏弟念起那古老的歌谣,嘉谷旨酒,可以养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这挺立在数千年前的绝唱,深情地歌唱着人性,真情,叠印着人类童年重重叠叠的辛酸和盼。
多种文化元素的古蜀文明,为什么在繁荣千余年后戛然而止?那还原的祭祀坑里青铜大立人和神树被断成几截;纵目神出土时身上残留着被火烧的痕迹,想告诉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争么?
年轻的学生们触摸历史的方式是轻松的。他们参观时,在三三两两地喁喁耳语,诉说着对宇宙的好奇,流露出对神象的膜拜。他们的心神,在与古蜀巴人作一次穿越时空的长谈!
从三星堆穿越而出,十二岁的强强将"张飞牛肉"烫成小舟夹给我:姑姑,张飞当县官时也爱请百姓吃火锅呢!孩子被辣红的鼻尖上沁着汗珠,瞳仁映着铜锅里的红浪。这几日他搀着我跨过张飞庙、贡院门前那一个个半尺多高的门槛,抢过我的手推箱送到下榻的房间里。他对我说,每晚睡前爸爸都给他讲一个《二十四孝图》中的故事。我亲昵地摸着孩子的头,赏识夏弟对孩子的点燃。却只对他说,你爸爸是个孝子。
那年冬天,夏弟在省医院肿瘤科病房的走廊里徘徊。我与几同事去探望他病重的母亲,他送出我们的时候,我有意滞后两步,悄声问道,“她来了么?”他摇了摇头,向我作了个难堪的表情。后来听说兄弟婚姻发生变化,我知道这个和孔子是曲阜同乡,外表刚毅内里孝软的他,认准的事很难搬过来。再后来有人非议这事,我为他做过解说。青石路上,弟妹几次从夏弟身上拽下行包,背在自个身上,我有某种安心和放心,他们与后来的孩子瓦解了那些曾经的往事。
细雨飘落时,夫君提起夏弟曾破例推送我的文集出版:谁说通讯不是文学?他举例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夏弟是抬高了我的。是他把我的文字在传统的齿轮间快卡壳时,变成蒲公英,让它乘着文学丛书的季风远行。夏弟弯腰拾起片泡桐叶,当年大姐带着星夜给我写的讲稿,至今温软着我,那些带着体温的句子,曾在职工与企业的对话中,织出双向奔赴的经纬。
火锅娘子和他的伙计在我们头顶上抻开遮雨的篷布。我和夫想起当年群策群力,助夏弟力推补充医保的往事,像遮雨的伞骨撑住了多少职工家的屋檐。
弟的娃掏出我送他们的潮玩。强强和甜甜在手里摩挲着神树鸟和太阳轮,眼睛里跳动着江心的光。江边的水触摸着霓虹的星月,游轮的汽笛恍若唤醒古蜀一个永远的谜。
隔壁火锅店传来兜售张飞牛肉的吆喝声,与对面槐花巷传来的吉他声混柔一起。岸边的游轮驶入江心,船舷上跳跃的灯光,与神秘的嘉陵江汇聚成星河,若隐若现出掬水人,似有张飞持锸而立,镇守阆中七年。一千八百年弹指而逝,江水还在相传着他那截断的矛化作梧桐破土,传着他在城垣下掘出汩汨泉,忠义庙的香火里,藏着他的武士仁心。
那年巴山夜雨,夏弟把沿线小站绘成星辰图。他端着职工宿舍的图纸,在隧道与钢轨间穿梭。当文化墙在荒坡绽放时,和他们一起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夏弟披上省劳模绶带。右边辉洇着京城的余雪。夫君从燕都捧回客货票等科技大奖,夏弟去车站接他。他说,忘不了他率领建筑队伍改制闯市场时,大哥送来铁道老部长支持改革者的讲话,和中外经典公司的范例。那段时光,他们这对穿着靛蓝工装的年轻人常常相约在泉城的护城河,有闯过难坎的振臂一呼,也有触着礁石的凄然。他们各自握着半个月亮,徜徉改革大潮。打那,私下里不呼对方官名。
游轮穿过古桥,刹那,两岸灯带骤转青色。波光里浮现三个剪影:持锸而立的张飞,铁路徽章映亮的夏弟,以及乘坐京沪高铁返泉城的夫。夜深了,江水滔滔,倒映着两岸灯光。忽然觉得十七年前那个约定,今天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
阆中城的灯光远了,奎星阁的金顶浮在黑夜里,宛如古蜀人将高举的火把传递给今天的我们。
我们都不再说话。却好像听到一个先人在说,你以为我走了,其实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