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悬着的铜铃还凝着水汽,忽然被一缕风推搡着撞碎了满庭湿漉漉的寂静。梅雨季的尾巴总爱与晴天捉迷藏,方才还是铅云低垂,此刻却有金线似的阳光从云隙漏下,正巧落在院角那株老梅树上。青梅已肥,颗颗坠在翡翠般的叶底,像婴孩攥紧的拳头,又似未及点睛的玉雕,在光影里泛着微芒。
江南的5月原是浸在水里的。苔痕在青砖缝里绣出碧毯,蜗牛驮着银亮的房舍在墙上蜿蜒,连空气都稠得能拧出汁水。可这雨一歇,天地便换了副面孔。瓦当垂下的水珠渐次稀疏,最终凝成晶亮的琥珀;石臼里积着的雨水泛起细密涟漪,倒映着云开雾散的穹顶。最妙是梅叶经雨浣洗,褪去浮尘,露出底子里的苍翠,仿佛古人笔下的青绿山水,层层叠叠直铺到天边去。
记得儿时总在这时候挎着竹篮往梅林跑。老人常说“梅子熟时楝花飞”,果然见着紫白楝花如雪片纷扬,落得满头满肩。青梅还带着薄霜似的果粉,指尖轻触便簌簌落下,露出底下莹润的果皮。那时不知“望梅止渴”的典故,只晓得将梅子塞进陶罐,层层码上粗盐,再压上鹅卵石。待到秋深启封,酸咸中竟渗出几分甘冽,配着白粥能吃3大碗。如今想来,那罐中封存的何止梅子,分明是整个溽暑的蝉鸣与星光。
前日路过城郊果园,见着果农们正搭着木梯采梅。竹篾编的笸箩里,青梅堆得小山似的,果柄处还凝着晶亮的露珠。有妇人坐在树荫下削梅,银刀过处,梅肉绽成莲花状,琥珀色的核骨碌碌滚进青瓷碗。这场景让我想起《齐民要术》里制梅酱的法子:“取黄熟者,去核,熬令如饴。”原来,千年前的风物至今仍在民间烟火里温着。
最馋人的是雨后新焙的梅子茶。取半熟梅子捣碎,和着紫苏叶、冰糖文火慢熬,待汤色转成琥珀,滤去渣滓,兑入去年存的雪水。呷一口,酸中带甜,甜里裹酸,像把整个梅雨季都嚼碎了咽下。邻家阿婆总笑我:“慢些喝,这茶要配着故事才入味。”果然,她端出绣着梅枝的坐垫,说起年轻时在梅林里遇着秀才讨水喝,临走留下半阕《一剪梅》的旧事。茶烟袅袅中,连时光都变得绵软。
梅子肥时,蝉声也渐次稠密。树影婆娑间,总见着三两黄口小儿踮脚够梅,衣襟兜不住的果子滚落满地,惊起竹丛里酣睡的狸花猫。这情景与范成大笔下的“梅子金黄杏子肥”何其相似,只是如今少了麦花雪白,多了高楼参差。但只要老梅树还在,只要梅雨还会来,那些关于时令的密码,便永远刻在民族的基因里,代代相传。
暮色漫上梅枝时,西天烧起晚霞,将青梅染成绯红。忽然懂得古人何以将梅子入诗入画:那圆润的果子里,藏着整个江南的精魂。春的余韵、夏的序曲,都在这些果子中悄然过渡。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如老梅般扎根大地,在四季轮回里默默积蓄,待风雨过后,捧出满树玲珑的心事。
夜雨忽又淅沥,梅影在窗纱上摇曳,宛如宣纸上未干的墨痕。枕畔半卷《东京梦华录》里,正写着“梅家有女,善制青梅羹”。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梦是醒,只觉满室生凉、梅香沁骨。这大概便是5月雨晴的妙处,总在将晴未晴时,在将酸未酸处,藏着天地间最动人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