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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桥流水

  • 作者:江粒发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5-05-24 00: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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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家乡江家岭村,是江南水网密布之地的一个典型水乡村落。村子依水而建,因水而兴,一条昌江自东向西蜿蜒流过村前,千百年来滋养着这片土地。村东的溪夹湖与村西的大塘湖,犹如两条温柔的臂膀,将整个村落轻轻环抱。而连接这两片水域的,正是村东的溪夹湖混龙桥和村西的大塘湖张家桥。这两座建于明朝的古桥,不仅是村子的交通要道,更是承载着几代人共同记忆的文化符号,是水乡生活的活态见证。

      村东的混龙桥横跨在村东的溪夹湖上,由五根丈八长的麻石并排铺就,宽不过一米见方。这桥看似简陋,却极有特色。桥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五根麻石就像五个沉默的卫士,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过往的行人。石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最奇妙的是桥下的水流,平日里温顺平和,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一到雨季便性情大变,湍急汹涌,发出如龙吟般的咆哮,这大概就是"混龙"之名的由来。老人们常说,这桥下有龙脉经过,所以水势才会如此变幻莫测。

      我记得小时候,每到夏日清晨或傍晚,村里的女人就会三三两两聚集在桥头洗衣。她们挽起裤腿,赤脚站在浅滩处,手中的棒槌此起彼伏地敲打着衣物,那节奏分明的声音在水面上荡漾开去。桥下的水那时还很清澈,能看见小鱼在水草间穿梭,偶尔还有几只河虾躲在石缝里。我们这些孩童常常趴在桥面上,透过石缝数着游过的鱼儿,有时还会为谁数得多而争得面红耳赤。桥身的麻石被晒得温热,贴着皮肤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就像母亲的怀抱。有时我们还会在桥墩处摸螺蛳,那些吸附在石缝里的小生命,成了我们最天然的玩具。记得有一次,我摸到一个特别大的田螺,高兴得手舞足蹈,却不小心滑入水中,引得岸边的婶婶们一阵惊呼。

      村西大塘湖的张家桥则气派得多。这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并排可通行两辆牛车。桥身用规整的青石砌成,每一块石头都经过精心打磨,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拱顶处雕刻着简单的云纹,虽经数百年风雨侵蚀,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桥墩呈船形,深深扎入河床,巧妙地化解了水流的冲击,显示出古人高超的建筑智慧。老人们说,这座桥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是一位张姓乡绅捐资修建的。据说这位张老爷年轻时家境贫寒,后来在外经商致富,便回乡修桥铺路,造福乡里。桥西原有一块石碑,记载着建桥的经过,可惜在动荡年代被毁。我父亲曾告诉我,他小时候还见过那块石碑,上面刻着"万历二十三年春,张公捐资建此桥以利乡民"的字样。

      张家桥最热闹的时候是去饶州府(鄱阳县城)赶集日。天刚蒙蒙亮,四里八乡的商贩就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从桥上经过。车轮碾过桥面的声音、扁担吱呀的声响、商贩们的吆喝声,在晨雾中交织成一曲独特的乡间晨曲。桥的两边,常坐着歇脚的老人,他们抽着旱烟,聊着庄稼的长势和儿女的婚事。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他们记忆中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卖糖人的摊贩,他们能用糖稀吹出各种形状,孙悟空、猪八戒、小白兔,个个栩栩如生。有一次,我缠着父亲要买一个糖人,他却说等卖了粮食再买,我为此赌气了一整天。

      水乡的生活总是与水息息相关。溪夹湖混龙桥下的水流较急,是男人们捕鱼的好去处。他们站在桥墩上,将渔网撒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网坠入水时发出清脆的"扑通"声。收网时的期待与喜悦,是水赐予他们最简单的快乐。我记得村里的德时伯最会捕鱼,每次都能网到不少。有一次他捕到一条足有八斤重的大鲤鱼,引得见者好奇,这鲤鱼通体赤金,尾鳍如霞,鳃盖开合间竞泛着珠光。赶路的乡邻闻讯靠拢,待众人啧啧称赞过后,德时伯却蹲在桥墩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刚出水的鲤鱼,老人布满老萤的手突然一动,竞解开鱼篓将鲤鱼放归河里。围观者哗然之际,但见那鱼尾在水面划出个金圈,转瞬消失在粼粼波光里。后来,混龙桥畔便多了个传说。每逢谷雨时节,总见金鲤领着鱼群在桥洞下游弋,却再无人下网捕捞。

      张家桥下的水域宽阔平静,成了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孩童们嬉戏的场所。夏日里,总能看到光着屁股的孩童从桥上一跃而下,溅起巨大的水花,引来桥上路人的笑骂。那些欢笑声,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响。

      这两座桥见证了村中无数悲欢离合。溪夹湖混龙桥头曾有个卖糖人的老汉,姓李,小时候,我们都叫他李爷爷。他的糖人做得栩栩如生,是我们这些孩童最向往的美味。李爷爷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会免费送给家境困难的孩子。后来老汉去世了,他的儿子继承了手艺,却再也做不出父亲那样的糖人。张家桥上,我见过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经过,新娘子羞答答地低着头;也见过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走过,纸钱随风飘散。桥面上的青石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发亮,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故事的印记。

      记得那年冬季,我九岁光景。朔风刮得正紧,我哭闹着要跟着父亲去磨刀石供销社卖年猪,父亲拗不过,只得应允。

      父亲把二百余斤的黑毛猪,用麻绳捆绑了四蹄,横搭在独轮土车上。我坐在车的一边,看父亲青筋暴起的手推着吱吱作响的车,在冻得发白的土路上缓缓前行。

      将至混龙桥时,那猪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父亲还未来得及反应,独轮土车便猛地一歪,连猪带我一同栽了下去,只见父亲在桥边一闪,便消失了。

      桥下的冰意外的厚实,我仰面躺在冰面上,耳边是猪的嘶叫声和冰层细微的裂纹声。刺骨的寒意透过棉袄渗进来,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粒。

      父亲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桥边。他 脸色煞白,几乎是滚着下了河岸。我听见他踩碎薄冰的咔嚓声,看见他棉裤瞬间被冰水浸透。他踉跄着扑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抱起,手掌在我身上乱摸着:“伤着那了?说话呀!”

      那天黑猪,在冰面上挣扎得更厉害了。麻绳勒进皮肉里,渗出血丝。父亲只瞥了一眼,就抱上我往岸上爬。我的棉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脚趾冻得发麻。父亲把我放在桥头,又转身去救那个猪———那是全家过年的指望。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跳下去时,棉袄口袋里还装着准备给我买糖人的两毛钱,被水冲走了。那天他穿着结冰的棉裤走了三华里路,把猪推到供销时,嘴唇都紫了。收购员说猪受了惊,再扣二十斤秤,父亲没争辩,只是接过钱,给我买了块最便宜的麦芽糖。

      混龙桥下的冰窟窿,三天后才重新冻上。村里人,说父亲傻,为头猪差点伤了命。父亲只是笑笑,夜里听他对我母亲说:“好在崽没事”。

      如今。站在桥头,指尖抚过冰凉的麻石,那天的寒风仿佛呼啸在耳边。桥下的水照旧流淌,只是再不见那个推着独轮车的背影。张家桥的石碑虽已湮灭,桥身上的每一道车辙,却刻着象父亲这样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如同往昔古桥上的麻石,沉默地承载着生活的重量,在岁月里渐渐温润。

      许多年后,我仍会想起那个冬日,想起刻骨铭心的混龙桥。想起那天回家的路上,父亲推车的手,一直在抖,连带着整个车身在晚霞中微微发颤。

      水乡的雨季总是特别漫长。当暴雨连下数日,溪水暴涨时,两座桥就显出了它们的坚韧。溪夹湖混龙桥的麻石几乎被淹没,湍急的水流从桥下呼啸而过,确实如混龙咆哮。而张家桥的拱洞则成了泄洪的通道,洪水拍打着桥墩,却始终无法撼动这座古老的建筑。村人们会聚集在桥上,望着汹涌的洪水,计算着它何时会退去。这种时候,桥就成了人们与自然对话的平台。

      春水初涨时,溪夹湖的混龙桥最先感知季节的变迁。五根麻石缝隙间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沁出的汗液。石面覆盖的青苔开始返绿,远看宛若给古桥披了件翠纱衣。

      桥下的水流变得欢快,裹挟着上游飘落的桃花瓣,在石墩处打着旋。这时节常有燕子归来,在桥洞下衔泥筑巢,黑色的尾羽掠过水面,剪碎一湖春光。

      村妇们浣衣的棒槌声里多了说笑,她们蹲在浅滩处,手指被冷水泡得通红,却不妨碍议论谁家媳妇的绣活好。我们这些孩童趴在桥头,把柳枝编环投入水中,看它漂向远方。

      夏日的混龙桥,是纳凉的胜地。麻石被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要小步快饱。桥下阴影里聚着乘凉的老人,他们摇着蒲扇,讲着桥下蛟龙的传说。最妙的是暴雨过后,混浊的湖水从上游奔涌而来,撞击桥墩发出闷雷般的轰响。这时父亲会紧紧攥着我的手过桥,生怕我被“混龙”卷走。

      而大塘湖的张家桥的夏夜,则属于年轻人。桥的两边坐满着麦杆扇的男女,月光把拱桥的影子投在湖面,变成一轮更大的月亮。未婚的后生常对着桥洞唱歌,回声在水面荡漾,引得对岸姑娘的油灯忽明忽暗。

      秋霜降临时,混龙桥的麻石会结层白茸。早起赶集的农人踩过,留下带泥的脚印,像盖在桥面的油戳。桥下,水变清了,能看见沉在河床的陶片,那是某个朝代打碎的腌菜坛。

      张家桥畔枫树林的树,开始落叶。红叶飘到拱桥最高处,卡在石缝里像凝固的红焰。秋收后,桥上终日响着独轮车的吱呀声,新稻的清香里混着桥下枯荷的气味,酿成独特的秋韵。

      冬雪覆盖两桥(混龙桥、张家桥)时,混龙桥的五根麻石变成五条白玉带。石缝里结的冰棱能摘下来当剑耍,我们常举着冰棱比武,直到手心冻得发麻。

      张家桥的拱顶积雪最厚,远看像戴了顶白纸帽。腊月里桥头支在爆米花的铁炉,“嘭”的巨响震得桥面积雪簌簌滑落。

      最难忘那年年关,我跟着父亲去(县城)办年货。寒风把桥面的冰棱吹成倒生的水晶林,父亲用草绳捆住我的棉鞋防滑。他背对风点燃烟斗,火星在暮色中明灭,烟雾刚出口就被风吹散,像极了我们终将飘散的时光。

      两座古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仍守着季节的轮回。春日的混龙桥,会迎来新燕;夏日的张家桥,依旧倒映月光。只是浣衣声,变成了洗衣机的轰鸣,爆米花炉换成了超市零食。唯有桥石上的磨损愈发深刻,像老人额头上的皱纹,记录着所有经过的风雨。

      古桥不仅是交通设施,更是水乡文化的重要载体。溪夹湖混龙桥的简朴实用,体现了乡民们务实的生活态度;张家桥的精巧坚固,则展现了传统工匠的智慧。两座桥的建筑风格虽然不同,但都遵循着"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与周围环境和谐相融。桥下的流水,桥上的行人,构成了一幅动态的水墨画卷。每逢端午,乡民们会在桥上看赛龙舟;到了中秋,又会在桥头赏月。这些习俗,都是水乡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年岁增长,我离开了家乡。多年后重回故里,发现家乡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前碧波荡漾的昌江河上,三座新桥如长虹卧波,串联起鄱阳南北。鄱阳大桥采用平直微拱造型,水泥栏板印有天鹅嬉戏图案;湖城大桥以现代斜拉索结构凌空飞架,银灰色桥塔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小渡大桥则延续古渡记忆,木质景观平台延伸向水天相接处。每当夜幕降临,LEO灯带勾勒出桥体轮廓,倒映在江面宛三条流光溢彩的绸带。这些桥梁不仅宿短了城乡距离,更成为承载乡愁的新地标,见证着“一江两岸"的协同发展。建设者们用智慧浇筑的钢筋铁骨,正托举起鄱阳百姓的小康梦想。

      与之相比,溪夹湖的混龙桥和大塘湖的张家桥因兴建圩堤及圩堤加固提升已不复存在,也没人行走了。桥下的水依然清澈,但洗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位老人偶尔还会坐在石桥的原址,望着流水发呆,似乎在回忆往昔的岁月。陈大叔告诉我,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

      我抚摸着溪夹湖混龙桥残存的麻石,那些被磨得光滑的石面依然温热,就像记忆中童年的温度。大塘湖张家桥上的雕刻虽已模糊,但桥石依然坚固如初。我忽然明白,这两座桥不仅是连接乡村的工具,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它们承载的不仅是行人的重量,更是一个村落共同的历史记忆。站在桥址上,我恍惚穿越时空,看到了往昔的热闹景象:女人们在桥下洗衣说笑,孩子们在桥上追逐打闹,老人们在桥头谈古论今...

      水乡的生活在变,但桥的记忆依旧在那里。当最后一抹夕阳照在桥的原址时,我仿佛又听到了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流水的伴奏下,成为一曲永不消散的乡愁。古桥,如今虽然已经消失,但它们永远活在村民的记忆里,成为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离村时,我特意装了一瓶溪加湖的水,一瓶大塘湖的水,一瓶昌江河的水,准备带回新居。这水里,有古桥的倒影,有童年的欢笑,更有我对家乡永远的眷恋。

      古桥无语,流水有声,记忆永存。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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