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季节,旧时是很忙很累的,而今却轻松起来,谷物收割机进入地块,只需一支烟的工夫,就做好了,几亩麦子便归了仓,省去以前人力运作的十几道工序。因而说农业的机械化,带来了亘古未有的便利。然,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农耕文化被取而代之,走向了衰落,甚或趋向堙灭。不无遗憾的是,这事就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前,一些农具及生产方式,也许只在记忆中留存了。
过去为了麦收,一般过完年就作准备,或许自古即如此,围绕着麦收起了许多的古庙会,如界首的正月二十九、赵德营的三月十八,纸店的三月十五、周营的四月八等等,多到不胜枚举。庙会上可交流牲畜,如买头牛碾场,易匹马拉车;麦场用品如石磙、掠石有专门的山窑卖场,镰刀、叉、筢、扫帚、扬场锨则是一街两行,任由挑选。
到了小满,麦子即由青渐黄,造场便是急务。生产队时,场地多是预留的,从不耕种,到用时耙一遍,碾一下,再淋些恰到好处的水,洒上旧年的麦糠,于次晨再套上磙,磙外角须系一柳条拉子抹着,几番轮回,场就平展瓷实了,赤脚走在上面,那种凉爽至今不能忘。后来,裂了队,自然也无了预留场,家家户户都重选新址,放眼村外,简直场连数里,垛接首尾,好不壮观。
麦收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紧凑的,须先割再拉入场。记得小时候,有一种叫刺门叉(黑卷尾)的鸟儿,据说它会模仿,也能应景。因而割麦的那几天里,天不亮便听到“大嫂……二嫂……早起”的拟鸣了。队长也趁势卖个热情,喊遍村巷:“男女劳力都起来啦!拿着镰到南岗割麦啦!”一声号令,朦胧中你五垄、他六垄的摆开阵势,舞动起镰刀,麦子听话似的一铺一铺被码在身后。割麦也需技巧,一般右手执镰左手扶麦,双脚须叉开,以防伤及脚踝,至于左撇子,就不知道他怎样执镰了。所以,割麦是要训练的,不经过一两场的实战,手法不会娴熟,割伤是常有的事,记得村里刚过门的新媳妇,我喊嫂子的。就是不太熟练,刚割了不到一丈远,手指碰到了镰刀,鲜血直流,她就将一根麦秆压劈,狠狠地缠在伤口上继续割,一时传为佳话。
麦子放倒后,运到场里人心才算安定。而当时的运输工具又极少,记忆中,生产队仅有一辆牛车,有专门的车屋盛着,也专作拉庄稼用,纯木制成,甚至四个轱辘都是直木斫曲而成。因无导向,转弯都靠生拉硬拽,显得极笨拙,但有了这样的车子,终究省去了肩挑背扛之辛。随着胶轮车的出现,已弃之不用,其命运是大多成了烧柴,极个别的有幸成了古董,供后人赏识。后来,人力架子车也在农村推而广之,方便也轻快,成了主要的运输工具。不如意的是,麦秧较喧腾,装车时平衡掌握不好,易歪车造成麦子的损失。
运到场中也并非万事大吉,防雨又是一个挑战,一般先堆成大垛,最上面的麦秧须根朝上,头朝下,如簔衣般错落,尽可能的少露麦穗,以防漏顶霉变。待抢收抢种结束,趁着晴热的天,即可掀垛、摊开、喧散、翻匀,再套磙碾场。打场那天 ,启明星还未隐去光耀,队长洪亮的嗓门还托起秧子:“男女劳力!都到场里摊场啦!”安静的黎明被喊醒了,人们脸也许还没得洗,就揉着惺忪的眼睛匆匆向麦场走去。
麦场很大,南边几排冠大叶茂的老柿树,似乎刻意为麦场而生,因而人们有乘凉之便,树下还摆放着几个硕大的缸,都盛着水,说是防火用,的确,万一是会用的,但终究没用过,有备而无患也。东西两边都垛了几个大垛,最外围的一垛已掀了顶,正被一叉一叉的推向场的中央,等待翻喧、曝晒,碾作开场的第一场。
时近中午,灼热的阳光把麦秧烤得焦脆,此时正是上磙的最佳时机。那天三爷掌鞭,烈阳下,他戴着一顶半旧草帽遮阳,肩搭一条蓝白条毛巾,牵来两头耕牛,把梭背套上牛肩一并帮好,横单用“搭子”(钓子)连于磙框,一手牵缰绳,一手执鞭,脚跟前放一箩筐,方便接牛的粪便。一切收拾妥当,随着“哈…吁…吁”的使唤声,训服的牛在喧腾的麦秧上“呼哧、呼哧”地拉着石磙划圆,磙轴与磙臼摩擦发出的“叽咛、叽咛”的声响,交织着阵阵轻快的使唤声,奏起了乡村独有的乐曲。此时,如有小孩在场边玩耍,三爷一准会让他猜谜“东场里,西场里,两小鬼哭娘哩。”小孩们也许猜的多了,随口就答“俺知道,是石磙碾场。”“哈哈,真聪明。”于是,小孩得了一番表彰,美滋滋的,三爷也更是提高嗓门“哈……吁……”起来。一番碾轧,喧起的麦秧被碾平,平整的似一张巨席。此刻,就可翻场了,队长便带头拿起叉子,从北向南挑了一遍,再次把麦秧喧起,以待下次的脱粒。
几番碾轧日已偏西,炽烤了一天的热气,被瞬起的轻风吹走了,麦场便清凉了许多,此刻也正是起场、扬场的好时机。惬意中队长环视一下,向着偷闲打牌的小伴子们喊道:“二货们,起场了!”黄昏里,人们麻溜地抄起桑叉,抖动麦秸,把夹杂其中的麦粒尽可能地分离出来,扬起的麦尘,弄脏了所有人的脸,相视窘态而嫣然一笑时,仅有一排白牙可见。嘻哈的气氛下,麦秸已经在场北面垛了起来,场底留下了麦糠与麦粒的混杂物。四叔凭着经验抓起一把抛向空中,观了风向,就指挥着把麦稳子拢向偏南的一角。
扬场是一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看似简单的活,不掌握技巧会把麦子撒的满场都是,再好的掠场手也扫不尽浮糠沉馀。须侧风而立,锨头则顶风而行,硬起手脖上拋,但不能撒,也不可满锨,如此,糠秕土尘才被风吹走,麦粒才落成扇面,方便掠场的扫帚打去馀子(带有芒壳的麦粒)。在风力不减的情况下,扬完一大堆麦稳子,需要不了多久,无风,却不可能了,只有等。闲暇之余,四叔爱侃瞎话、讲故事,聊的天南地北,小孩好凑热闹,听的也认真,恰在要紧处偏偏风起,惹得一肚子遗憾,可仍不舍得离开麦场。 一场又一场,一日又一日,半月余,麦秸的垛子起来了,场北的临时粮仓也冒出了尖。足额的交完公粮,在暮色里,昏黄的马灯下,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着社员的笑声在秤杆上轻轻划过,为村子报出丰收的重量。
土地到户后,合作生产的场景消失了,各家的麦场上,劳动力确比阴天的星星还稀,一头牛,一个人,一把桑叉硬生生地填着时代的拼图,艰辛成了当时的符号。直到农机的再推广,农活才轻松起来,耕牛因此也丟了饭碗,悲剧的是从此变成了肉牛。而农民也刚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佝偻已是身体的标志,成了农耕文化最后的守望者,也许不久的将来,麦场的物和景只能从文字中了解了。
202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