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老来得女,对我宠爱有加。
我家离西天尾小学很近,阿娘农闲时路过小学门口,听到同学们嬉闹的笑声回荡在操场上,她会停下脚步往校门口瞧一眼。有一天我在操场上跳皮筋, 脚踝微痛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阿娘看到了心疼地走进校园对我说:“跳那么高,早晚得摔倒。”说着便放下锄头,要背我去找赤脚医生。而调皮的男生听到我叫母亲阿娘,就鹦鹉学舌地喊“阿娘,阿娘……”
小时候,每当春困懒床时,耳边总能听到闹钟般絮叨的叮嘱。夏天爬到村口的荔枝树上捕蝉时,远远看到阿娘那嗔怪的眼神,吓得我会躲在邻居的墙角不敢回家。而一阵秋风一阵凉时,阿娘又会从衣柜里找出我的秋裤。然后在我身上比划时自言自语道,年底该请裁缝做新衣裳了。入冬后,阿娘会用稻草编织的床垫给全家人取暖,而稻草摩擦的沙沙声和干燥的草香味道,至今仍记忆犹新。想起有阿娘陪伴的日子,一股暖流总会悄然涌上心头。
今年的母亲节,儿子买来一束康乃馨送到厨房,我正在炸他爱吃的肉丸。记忆深处,童年的年味总是与肉香紧紧相连。那年腊月二十八,阿娘也在厨房里忙碌,铁锅里的油咕嘟作响,金黄的肉丸与豆渣丸在油花中上下翻滚,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待肉丸炸好后,阿娘将这些美味装进竹篮,然后高高挂在离地面两米多高的楼顶铁钩上,阿娘说那是祭年用的贡品。
阿娘提着煤油灯上楼取东西时,再三叮嘱我和弟弟:“可不许偷吃,这是要拜神的!”可她前脚刚走,我们俩便搬来凳子,踮着脚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竹篮……黑暗中我只拿到硬邦邦的豆渣丸,满心失望。正想再寻肉丸时,楼梯间突然传来脚步声,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乱中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伴随着炸肉的飘香,欢度了十五个春节后,三个哥哥也陆续成家了,而家里的氛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嫂子和阿娘常因柴米油盐、孩子照料等问题争吵,婆媳之间的矛盾,就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打不开的结。
婆媳之间的争吵不仅让阿娘身心俱疲,也让整个家庭氛围压抑异常。那些日子里,连屋檐下的麻雀都不再聒噪,阿娘总是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疯长的杂草发呆。农忙时节一过,家里的狼狗愈发暴躁,夜里常对着虚空狂吠,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
日子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然而时代的浪潮不会停下脚步。随着时间的推移,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西天尾的大街小巷,也给农民们带来了致富的希望。我家四兄弟也分别开起了小店:有的摆弄相机搞摄影,有的钻研电器维修,还有的办起了鞋面加工场,各家的日子渐渐红火起来。
兄弟有了钱后,为了方便做生意,他们买车、安装电话、也养起了狼狗守店门。只是狼狗性子烈,听不得半句坏话。有一回,阿娘上街买菜,正巧看见她儿子拿着一瓶自己喝的“太阳神口服液”喂狼狗,就忍不住嘟囔道:“养狼狗费钱,还不如养鸡鸭。”那狼狗像是听懂了娘说的话,一下子就扑到她身上,然后狠狠地往娘的肚皮上咬了一口。第二天,阿娘的肚子肿得老高,看着她肚皮上一大片乌青蔓延在皮肉上,我恨不得把那条狼狗给杀了。
三嫂得知狼狗闯祸了,便提着营养品到阿娘床前赔罪。阿娘痛苦地蜷缩在床上,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浸湿了她那鬓边的白发。倔强的她对三嫂说:“把东西提回去,你们有钱可以拿去救济穷人……”
自那以后,阿娘的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而我的学业也即将迎来关键转折。经过漫长的调养,阿娘的伤总算慢慢好了,但她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忧虑和不安。我知道,她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心。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距高考的时间不到半年了,阿娘便去城里找一个叫阿茶的老人算命,回来时阿娘告诉我说:“你命中有吃‘皇粮’的福气。”为了我能考上大学,阿娘还经常跑去寺庙虔诚地烧香拜佛,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盼着菩萨保佑我前程似锦。
当年,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天资平平,想要考上大学并非易事。但为了不辜负阿娘的期望,也为了能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我开始挑灯夜战,吃“皇粮”的信念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着我前行的路……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名落孙山,阿娘一边省吃俭用,一边又开始筹钱让我去复读。
在学校复读的一年中,我经常埋怨阿娘不让我早点去城里打工。却未曾细想:或许每个母亲都曾试图用某种方式 “掌控” 孩子的命运,哪怕这份努力在外人看来荒诞可笑。她们不是真的相信天命,而是在面对子女未知的未来时,因爱而生的惶恐与不甘。阿娘手中的香灰簌簌而落,落在她布满皱纹的掌心,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所谓“天命”,不过是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在岁月里为孩子筑起的一道守护的屏障。
斗转星移,我没考上大学,结婚后不久就随军了。阿娘对我说:“我天天烧香拜佛,也是为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你要随军,我不能跟在你身边,到部队后要学会做饭,带好小孩,出门走路不要驼背,衣服穿整齐一点,人才有精神,我是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的。” 听了这些话,我既哭笑不得,又满心感动。原来,我在阿娘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需要她关照的孩子。而那些年用‘天命’筑起的屏障,或许永远无法真正阻挡命运的风雨,却能让我在成长的路上,相信自己被阿娘深深爱着。
从儿子手中接过康乃馨,花瓣上的水珠轻轻滴落,恍惚间竟像是阿娘鬓角未擦净的汗珠。竹篮里的炸肉丸香气、佛堂里飘散的香灰、煤油灯下晃动的白发,这些零碎的画面突然在眼前交织。原来母爱从不是宏大的承诺,而是藏在她颤抖着往我书包塞鸡蛋的指缝里,临走前偷偷往我行李箱上加衣物……甚至是她固执地相信算命先生话语时,眼底那簇倔强的光。
阿娘,您去天堂二十年整了,女儿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