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中,仇敌多如牛毛。田地里的石头、夏天的一阵狂风、咬过他的一条狗、楼板上疯跑的老鼠、跨门飞出的猪、克扣他工钱的煤老板,都有可能成为父亲的仇敌。提起这些仇敌,父亲咬牙切齿,日娘骂爷。他恨不得变戏法一样,变出一门大炮,几发炮弹消灭了它们。无数的仇恨,堆积成一座高高的大山,压在父亲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1
地里的石头被父亲树为仇敌,也是被迫无奈,哭笑不得,有冤无处申。 “日他贼娘,地里的石头太多了,你说,这个地咋个种嘛”。冬天,山坡上一片光秃,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父亲抱着手,站在刚刚翻犁过的土地上。他扬起脸骂骂咧咧,一脸的愤怒。父亲质问远处的群山,群山不语。父亲质问脚下的土地,土地不语。
父亲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腊月开始,家里就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天还没亮透,父亲背上一个竹篓,里面装一个撮箕,一把锄头,一把铁锹往山坡上去了。土地上,拳头大小的石头堆积成片。放眼看去,只见石头,不见泥土。把石头捡起来好办,把捡起来的石头找一个放处,却是一个难题。父亲来到地里,放下竹篓,选了一个地方,朝手心吐一口唾沫,扬起铁锹干活。小半天的时间,父亲居然在地中间挖出了一个大坑。父亲是那个圆的圆心。他弯着腰,把地里捡起来的石头,或端或背,哗哗地倒进大坑里,堆满,最后盖上土。
整个腊月间,父亲都在地里忙活。母亲黑着脸,骂父亲是闲着无事,拉狗饮水!我们也在暗地里嘀咕,天地良心,父亲忙碌一个冬天,我们家的土地是否增加了收成,只有天知道。更令人崩溃的是,种了一年的庄稼,犁了几遍的土地上,又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石头。
父亲是神话里的西西佛西,年复一年的重复着捡石头的苦活。
2
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父亲在地里种上玉米、洋芋。几场春雨后,嫩黄的玉米苗从土里冒出尖尖的脑袋,如初生的婴儿,眨着亮晶晶的小眼,好奇地打探着这个神奇世界。有事没事,父亲喜欢往地里去。仲夏时节,风大,暴雨多,这正是父亲最担心的时候。风和日丽的中午,突然从南边吹来一阵风,吹过来一团乌云。风一阵比一阵紧,乌云层层堆积,变成一床黑黑的绵被,遮住了阳光,天地间顿时灰暗下来,仿佛世界末日。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乌云,接着一声惊雷,从九天里炸裂下来,震得地动山摇。暴雨自南边山顶气势汹汹赶来,先闻哗哗的大雨声,雨脚随即赶到。一眨眼的功夫,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一阵又一阵的大风,把家门口的桃树吹得东摇西摆。父亲站在大门口,一脸的忧愁,嘴里喃喃自语:老天爷,风刮得太大了,求求你啦!俗话说天是王大,老天爷当然听不到父亲的哀求,在九天施展它的威风。暴雨如注,南风一阵紧追一阵。每一分钟,对于父亲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风停了,雨住了,天地间恢复了明亮。抬头瞅瞅天空,父亲披上一张油纸,抽身往山坡上跑。等他喘着粗气,跑到山坡上,看到了自家地里倒伏一片的玉米林,他倒吸一口凉气,瘫坐在地埂上。他四肢冰冷,嘴唇哆嗦。他伸出满是裂口的手指,指着玉米林,半天才崩出一句:狗日的风!脸上漱漱流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苍天不知人间苦。
一阵风吹过玉米林,咔嚓、咔嚓,青脆的玉米杆在风中折断。断一根,父亲的嘴龇一下,心里一紧,仿佛折断的,是他的骨头。
父亲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腾地站起来,折转身往家跑。跑到房檐下,提起一个竹篓,抓起一把弯刀又往山上跑。过了两袋烟的功夫,父亲从山上背下来一背篓树棒棒,直接背到玉米地里。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钻进玉米地,伸出满是老荐的手,轻轻地扶起倒伏的玉米。父亲清楚,这些倒伏的玉米,有五六成是“骨折”了,手一动就全断了,也就没救了。但仅凭一双肉眼,还看不出来哪一棵是“死悄悄”。父亲没法,弯着腰,搓着双手,绕着一棵倒伏的玉米转两圈。他得找好站在哪个方位,手上要使多大的劲,才能救活一株死亡边缘的玉米。
双手轻轻的一抬,一株玉米杆咔嚓断成两截。父亲的嘴龇一下,心里一紧。终于扶起一株,父亲赶紧抓过一根木棒,使劲朝泥土插稳,让柔弱的玉米杆靠在上面。他扯下两皮棕树叶,小心地把玉米杆绑在木棒上。
一场风灾后,一字不识的父亲,成为黄土地上的“外科医生”。只是,被父亲费气八力“接骨”成功的玉米,已伤到骨髓,再也长不出粗壮的玉米棒了。
母亲又黑着脸骂父亲,闲着无事,拉狗饮水!
3
父亲从地里回来,太阳早已落山。父亲放下农具的第一件事,跑到猪圈门口,瞅一瞅两个家伙“越狱”没有。更多的时候,早已是猪走圈空,用木板做成的圈门,散乱地堆在地上。两头饿死鬼哼哼唧唧在村里游荡,父亲一脸怒气满村庄找猪。两个家伙看到父亲,立即折转身,落荒而逃。他们知道父亲的厉害,稍微慢点,父亲手上的金竹条打得它们皮开肉绽。村里常常出现的一幕,两头猪在前面狂奔,父亲在后面穷追猛打。两头惊慌失措的家伙逃回猪圈,躲在角落里直哆嗦。父亲找来斧头、铁丝,蹲在圈门口修圈门,嘴里也没有歇,口吐芬芳,把猪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更奇的是,有时猪圈门好好的,猪居然不见了。有一次,我亲眼目睹,它们居然从一米多高的猪圈门上飞了出来。在猪圈门口摔了一跤,呻吟两声,爬起来就跑。
年幼时,我们想不明白,两头猪为什么叫得让人发狂,拼了老命往外面跑。等我们懂事之后,才知道,那猪是饿得心慌,饿得抓狂,才飞出猪圈,去寻找充填肚皮的食物。
当然,父亲的仇敌还很多,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父亲活了一辈子,跟他的仇敌斗了一辈子。父亲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但是,到最后,认输的还是父亲。父亲的失败,败在一个穷字上。这是父亲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沉默寡言,或莫名发火的源头。
二0一四年,父亲走了,且走得慌忙火急,甚至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父亲的坟地,选在高高的半山腰,我二叔家的一块地里。当棺木缓绶地沉放到坑底,我想起了山坡下父亲埋下的石头。父亲埋下的是仇恨,我们埋下的,是无尽的思念。
我想,一定是父亲早就想明白了,不想再跟他的仇敌们斗了。他找到了一种最简单解决的方式,两眼一闭,和苦难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