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了,世界真的暖起来了。
墨绿色的阳光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升着旗帜,蔷薇花肆无忌惮、肆意妄为地攀爬着。办公室的窗口,时不时地掉进来一些飞物,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玻璃般的碎光,眼神中充满幻想,似乎在寻找着彼此的共鸣,毫不避讳地演绎着交配前的热烈舞蹈。麦子们齐刷刷地站立,风吹雹欺也闭口不提,只为一个劲地吮吸阳光雨露。
五月了,万物总是变换着模式复苏,长大,强大,变绿。草绿,翠绿,碧绿,水绿,墨绿,深绿……窗子一下就打开了,各种铺天盖地的、倾盆而下的、营养丰富的、养尊处优的、从没吃过苦的绿颜色全部涌了进来。窗前的我,终于摆脱了倒春寒的束缚,如同蜕壳重生,在一杯绿茶的香气中思绪起伏,遥望着那片充满希望的绿洲。
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广场。贴梗海棠大张旗鼓的绿着,黄叶榉沉稳冷静的绿着,丁香树孤独认真的绿着,老柳树温和微笑的绿着,小叶黄杨未雨绸缪的、整齐的绿着,银杏树有阳谋的擎天绿着,仿佛所有的光都投在了它的一袭绿袍上。在时间、空间交错、凝固和流动的合奏中,绿风轻快穿梭,老人们或眯眼靠墙回味往昔,或聚首对弈,楼宇间,轮椅上,一幕幕缤纷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或喜或悲,或如飞雪漫天,或细数着岁月悄然增添的皱纹。孩子们在小推车或滑板车上,或悠然享受缓慢时光,或欢快奔跑,露出胖乎乎的乳牙,那是蹦蹦跳跳的少年时光……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固若金汤的城池中每天顺着原路出发,返回,在晚樱树的绿衫和云朵缓慢的影子里行走。我深爱着这里的空气,树干上啾啾的鸟鸣,以及日复一日的时光,它们给予我余生安心生活的勇气。偶尔,我也会在生活的琐碎与病痛中,思索中年的模样,它该是何种姿态。
是呀,中年的绿是什么样子呢?是谢了春风的晚樱树,长出绿叶来,拿得起放得下不提当年勇的新样子吗?还是要在它的绿里隐红的叶片下,想结红艳艳果实的温柔与笃定的样子?
是丁香树层层叠叠、有风有雨枝繁叶茂从头到脚都长满九曲回肠的心事的样子?还是在深绿色的落寞中为那些无枝可依的花朵寻找依傍的焦急样子?
还是杨柳树忘却了季节与年龄,依旧柔情满怀,随风轻吟它的十四行诗,拂过此处,又掠过彼端,于苦涩梦境中跋涉山水的模样?
康复师大赵说:“看看这大厅吧,忙忙碌碌,挣挣扎扎,哪里有一个合适的人,哪里有一件容易的事。”在他的声音中,那位白发苍苍的母亲还在教着中年的儿子练习着“妈妈”的发音。
大赵调大了中频离开,我继续磨炼。在五月里,把自己伪装成一抹翠绿,再叠加海水的深蓝,是那种和眼睛和深夜和未来一样的深蓝,它们最终合成一种深绿,中年的深绿。
中年的深绿,宛如安静的本质,似一朵花静静绽放又默默凋零,未曾自知;又如旧客栈中身着民国服饰的评弹艺人,琴弦未动,故事已盈满心间,自尊而脆弱,美得令人哀愁。
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多云,但无风。
五月了,四月那些很大很急很冷的风终于要把自己跑丢了,窗棂早早切割好日光印在地板上,毕竟明来暗去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中年的绿,就是向着无数个绿的方向靠近,越过众生与风景,在日落时分写一封长长的信,说思念是那么好。对辜负过的时光,犯过的错说一声“对不起”,感恩遇见是那么好。轻抚一只误闯的瓢虫背上的花瓣,将它轻轻放出窗外,犹如山峰守护着河流,感叹这江山之美,无与伦比。
然后,透过手机屏幕,在一个小小的设备上看见老家门前的牡丹依然馥郁,绿树掩映的房屋依然醒来或睡去,鸡鸣和炊烟在每一个孤独的清晨依然泛着绿色,那一抹微小蹒跚的身影还在视线之内,不由得热泪盈眶,肝肠寸断。原来,中年的绿,是在绚烂之后归于平静,是在风雨离散后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是在一生的美好中,依然能捕捉到那些令人安心的瞬间。
直到某天,路过新垒的坟头,看见猛然钻出的一簇蒲公英,不由得赞叹着说,你看,快看吧,中年的绿,就是阳光加持,食物鲜美,喜欢的事物再次见面,就是命运向那些个坏年月赠送出的珍贵礼物。
长街上,你来我往,桌面上茶酒不分,你烟头的火光落在我的胸前,书架上马尔克斯轻颂《百年孤独》。人间雨水充沛,种子在干瘪的土地上撒欢,中年的你我,抬头遇见荒岛或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