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世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有炕头上她陪嫁来的两个木质的皮箱，还有一些被褥，再就是盛米面的坛坛罐罐。别人的娘去世，会留下当年出嫁时的绸缎绣花裙、金银首饰，有的还有洋钱。我娘却都没有。但我们谁也不觉得遗憾，没有娘死后分财产的心。
但是按照习俗，我们弟兄要各分一两个被褥，说那是后辈，姐姐妹妹们已经是外姓人则不能要。弟兄们还要从遮盖母亲遗体的蓝色蒙帘上扯下一条，给儿孙做衣服，说能保证孩子长大成人。我虽然研究民俗，却从来不相信这些。但这次却按乡规要了一条娘亲自纺织做成的被子，接了嫂子递上来的蒙帘布条，心想我的儿孙也应该在城市绵延不绝的。其实一切习俗，都是以求吉利求和谐为核心的。我便是民俗学上所说的一个俗民。
过年回家时，从弟弟院里拿出我家的钥匙开了门，想找几本有用的书，却一下子看到了那架老织布机。不由心中一亮，这不是娘留下的重要遗产吗?过去，娘是纺线织布的能手，经常半夜醒来还听她嗡嗡嗡的纺线。有时是大姐二姐也都拧着纺车，有时是她们搓棉条或拐线子，小声说笑着，很晚很晚才睡去。还记得她们在院里钉上几个半尺高的木橛，把线子一圈一圈往上缠，绕着木橛转来转去，很像唱戏的走场子，只是没有锣鼓点。我有时也随着她们跑，觉得很好玩。有时碍了事，娘就把我撵跑，说经线子哩，你别在这捣乱。她们把线子经好了，就要在锅里放些面糊浆线子，说这样织布时不起毛。不久我家北屋里就安上了这架织布机。它是梨木的，黑红而结实。娘说这机子很沉，坐上去扔梭觉得稳当。娘那扔梭织布的姿势和呱嗒呱嗒的响声，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像一部录像那样清晰。
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和父亲的穿用，以及我上正定读书时的全套被褥，都是娘亲手做成的。记得我拿回了入学通知书，娘就高兴地决定马上制一套新被褥。于是她昼夜忙起来，还把出嫁了的二姐叫来帮忙。被面是四五种彩线织成的条纹格格布，要来回换线换梭，织出来很像艺术品，我无法形容。入校后，都说我的铺盖很好看。有一次晾被褥，一个女生路过时问这是谁做的，我说是娘做的，她说你娘真是巧手呀。如果说娘手巧，娘还不认。
记得小时夏夜里，我们经常上房去睡觉。娘让我们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星，她用手指着讲哪儿是北斗星，哪儿是南斗星，哪儿是天河，哪儿是牛郎，哪儿是织女。又说牛郎织女一年到头站在河边，就等七月七夜深人静了才能过河见一次面，一见面就抱头大哭，所以这天就爱下雨。织女是巧女，纺线织布谁也不如她，满天的云彩就是织女织成的。七月七闺女们向织女乞巧，织女就把她的本事教给人们，就都能织出更好看的布匹来。我听到这里就说，娘，你就是个巧女，织得花布那么好看。娘笑了一声说，不对，我小时候是独生女，什么活都让你姥姥做了，娶聘以后才从头学起的。要说咱家最巧实的，应该是你大姐。她是头大的，八岁上机子学安布，十三岁就能织花布，还跟你东院的嫂子学会了裁剪，你和你兄弟的褂子裤子，不都是你大姐的手艺吗?我又问，二姐哩?娘说你二姐织布裁缝不如大姐，可穿针引线、缝缝连连手快得很，尤其是做鞋袜，手上有劲，眼力也好，一样的布她做出鞋来就好看。这时妹子们说，咱娘是巧娘，大姐是大巧女，二姐是二巧女。我说，你们都当小巧女吧。她们没有表示坚决要当巧女，却在下地劳动之余跟娘学起针线了。后来还发现大姐二姐回来，她们还一起切磋纺线织布做衣服的方法。我是不关心这些的，但我很感谢她们，让我穿出什么去都不露怯。后来洋布多了，机器砸的多了，成件的服装也多了，所以几个妹妹没有再在女红上显示本领。在房上纳凉，经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有一回忽然掉起雨点来，娘就推醒我们赶紧抱上被单下房，我还差点摔着。从此不敢再上房，就在院里放床或铺上草毡子躺下望星空，只是蚊子多些。
娘的遗产，有形的不多，却也有如上面说纺线织布、做饭的草根技术。最珍贵的，是娘留下的无形精神遗产。这主要是，与人为善，诚恳待人，吃亏为福;孝敬老人，慈爱儿女，勤俭为美。娘没说过吃亏是福，但她从来都不怕吃亏，吃了亏也不生气。如果她借别人一碗米，一升面，都是又尖又满地还人家。还记得她挖一瓢玉米面去还，用手摁摁又添上些，说不尖不满，不算一碗。后来我也发现，别人来借米面时也都会给得尖尖满满，可有的人还回来却平碗平瓢，娘也从来不说什么，还说咱们邻家壁舍的，不用还了，显得非常大方。记得我们后邻的大嫫，西院二大娘和那个三奶奶都说，你娘可是个大家主儿!我小时不理解什么是大家主儿，后来娘才说，不小小气气，不沾人家的光，处事大道，这就是大家主儿的架势。我明白了娘是无声的甘心吃亏，所以能够和睦四邻。这自然影响到我们做儿女的，也影响到邻里们。我们胡同的六七家和整个东小街，就是现在说的和谐文明社区。她不会给谁吵架，从小没养成那种泼妇性格。她压事不挑事。我心想，娘就是一位草根式的和谐女神。
娘的遗产的确很少，也的确很多。我们从娘那里学到了如何为人处事，却很难达到她那个程度。娘走了，我们还在暗暗地学着娘做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