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安庆，幼年在芜湖生活，少年在南京读书，青年时又返回安庆。可他却是绩溪上庄人，身上流淌着绩溪的血液。爷爷当年走出大山，经营着这几个地方的胡开文墨店，日子一久，老家便成了根，在他及后代人的心里深深地扎下。
父亲重情感，更有家乡情结，早年时常回老家看一看，那里有他的哥哥姐姐，还有一帮亲戚们。每次去都驮着大包小包，再累也不会吭一声。回来后又在盘算着下一次的出行，尽管那时交通十分不便。
在安庆的大家庭里，父亲最有号召力。“准备到绩溪去。”他一声令下，大伙积极响应，老少皆听从他这个团长的安排。回乡的场景煞是热烈，父亲喜欢这样的气氛，喜欢与他们聊家长里短。老家的山水，他默默看在眼里，刻在心里。面对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他陷入沉思。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他却没有写过有关家乡的文章，或许是不愿触碰那根疼痛的神经。
对于绩溪，我们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亲密。周边的休宁、歙县等，也是我们常常涉足的地方，那儿同样有我们的亲友。
十年前的三月，春风袭来，父亲念到了绩溪。病危中的他正在上海住院治疗，几次提出要回一趟老家，眼神里喷出渴望。我很理解，但还是竭力劝阻，那时他已不能正常行走了。“待您身体好转一点，我们就一起回去。”父亲听我这么说，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苦苦的。两个月后父亲病逝，他的愿望化为泡影，我的心中也从此多出了一道梗。
父亲再也不能带我们回老家了，母亲握着无形的接力棒，率领我们重新踏上回乡的路。亲友相聚还像往日那样温馨和激动，只是添了一分酸楚。
母亲的手提包里可以不装任何东西，但始终少不了父亲的照片。就这样，母亲走到哪，父亲跟到哪。在老家的街道上，母亲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我听不清话语，但知道那是她向父亲传递家乡的信息。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南京，车子刚入城，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取出父亲照片，把它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用手扶着，没有说话。母亲望着窗外，父亲也望着窗外，父亲曾经生活近十年的城市，又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
屯溪胡开文墨厂是父亲常去的地方，也留下了他很多足印，院落里塑有一尊胡开文一世祖胡天注的雕像，父亲曾在此留影。我们一家又来到这里，依然熟悉、亲切。拍照时，我站在父亲当年站过的位置，摆着父亲当年的姿势，小心捧出父亲的照片，又照了一张相。
母亲去世后，没人领衔了，可是回老家的脚步没有停歇。古徽州的版图上，我多次穿行，就是想看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徽州话很难懂，我不会讲，却乐意听那地道的方言腔调。那浓浓的徽菜口味，也正合我意。
今年三月，我们一家三口再赴皖南的这座小城。我了解父亲与绩溪博物馆的渊源，这里自然也是我必到之处。展厅里，我慢步而行，“爸，我是您的眼睛，我在参观，就是您在参观。”一张张图片，一件件实物，一定会让天堂里的父亲格外精神。
午后的上庄村被阳光拥抱着，河流、小桥、老宅、古树风采依旧，拙朴典雅，青石板路弯弯曲曲，连接着各家老屋斑驳的墙体，也连接着历史与当今。胡开文故居、胡适故居系清代建筑，保存完好，门前都立有人物雕塑。这底蕴丰厚的千年古村，即是我的老家。
行走之中我始终将手机拿在手上，不停地切换页面，除了拍照之外，手机屏幕上一直显示着一张照片，那是父亲的特写照。父亲，看真切了吗?面对家乡的山与水、人与物，他笑了。
“我们回家了!”短短一句话，我的心里下起了丝丝细雨。此时，我停下脚步，无声的言语还在行走，在风中，在巷里，在村落的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