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内人声鼎沸,刘振江站在队伍末尾,手指不自觉地抚平军装上的褶皱。这套崭新的军装他只在团里组织大型集会时穿过一次,今天特意换上,连铜扣都擦得锃亮。他抬头看了看大厅墙上的表——上午九点二十,时间还很充裕。
刘振江拎起自己的帆布提包往候车区走去。提包里装着给父亲的一条“大前门”香烟,给母亲的一件羊毛衫,还有他这三年来攒下的三等功奖章——他想亲手别在母亲衣襟上。
候车长椅上坐满了人,刘振江靠墙站着,目光扫过车站大厅。三年前离家时,这个汽车站刚刚翻新,现在墙角的漆已经有些剥落。他的视线落在“军人优先”的红色标牌上,四个红色大字在售票窗口旁格外醒目。刘振江抿了抿嘴,目光在告示牌和长队之间游移。稍后,他还是选择到走到队伍后面。
“小伙子,军人优先,你可以直接去窗口买票。”一个提着布袋的中年人善意提醒。
刘振江微笑道:“谢谢大叔,不急,一会就轮到我了。”
队伍缓慢前移,刘振江的思绪飘回了三年前离家时的场景。父亲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膀上的温度。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老刘家丢脸。”父亲的话言犹在耳,而此刻,他穿着这身崭新的军装站在返乡的起点,胸腔里像是揣了一窝活蹦乱跳的兔子。
母亲红肿的眼睛,父亲强作镇定的背影,还有自己那身不合体的新兵装束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三年了,不知道父亲的白发又添了多少,母亲的腰疼病有没有好一点...…
“喂,当兵的!军人优先,快到前边买去吧。”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小青年斜眼看着他说。
刘振江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不急,很快就到了。”
小胡子青年嗤笑一声,从他身边经过时低声说:“真是个‘傻大兵’。”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刘振江心上。“这小子是不是刚刚“严打”后的漏网之鱼,老子不穿这身军装,早把你打瘪了。”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闪过三年前那个被他打断鼻梁的小混混。当时那一拳,让本就不富裕的家里雪上加霜,父亲连夜借遍了左邻右舍才凑够五百元医药费。
“外出注意形象,你现在是军人,不是普通老百姓。”走之前,班长特地给他交代的话在耳边炸响。刘振江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将军帽往下压了压,遮住发红的眼眶。
终于买到票,刘振江穿过嘈杂的候车大厅,走向停靠在三号位的长途汽车出发点。他弯腰将帆布提包塞进行李舱时,军装上衣口袋里父母写来的信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信纸已经起了毛边,不知被他翻看过多少遍。
“儿子,你穿军装的样子真精神……”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浮现在眼前。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气息。刘振江刚踏上车门台阶,就听见买票员尖利地催促:“往后面走!别堵在门口!”
他侧身挤过狭窄的过道,背包不小心蹭到了前边一个姑娘的肩膀。那女孩猛地转身,烫卷的刘海下是一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
“当兵的,你没长眼睛吗?挤什么挤?”她尖声嚷道,精致的绣花小包随着动作甩到刘振江胸前。
刘振江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金属扶手:“对不起,后面还有人要上车。”
“我管后面的人干嘛?”姑娘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穿身军装了不起啊?”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刘振江感到血液冲上脸颊,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起指导员多次在连队教育课中讲的话:“军装穿在身上,荣辱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他知道,这身军装,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代表的是一种责任,一种承诺,也是对祖国和人民的无尽爱。
“我站到你前面去。”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姑娘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侧身让他通过。
车在公路了奔驰。半小时后,汽车停靠在一个小镇。刘振江身旁座位的老大爷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小伙子,坐这儿吧,我该下车了。”
“谢谢您。”刘振江刚刚道谢,突然一道身影从旁边窜过来——是那个波浪卷姑娘。她敏捷地把花伞往空座位上一放,整个人就势坐了下去。
“哎,你这姑娘怎么这样?”老大爷皱起眉头,“这位置该给解放军同志坐。”
“谁先到谁坐,管他解放军还是老百姓!”姑娘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刘振江。
“我先看到的!”女青年跷起二郎腿,花裙子哗啦作响。
刘振江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弯腰帮老人拎起包袱:“大爷,我送您下车。”转身时,他听见女青年不屑地嘀咕:“当兵的不是很能站吗?”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汽车继续前行,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渐渐变成田野。穿过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明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清新的田野气息充盈在胸腔。他想象着家乡的模样,那熟悉的山山水水,还有亲人的笑脸。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刘振江又想起连队后面那片训练场。每次五公里越野跑到最后,肺部火烧般疼痛时,他就会想象父母看到自己立功受奖时的笑脸。
“前方到站,柳元镇!”售票员的喊声惊醒了他的思绪。姑娘匆匆站起来,急急地往车门外走。
汽车刚要启动时,刘振江发现座位旁上放着一把花雨伞。他探出车窗,看见那个红裙身影已经走出十几米远。
“同志!你的伞!”他对着她走的方向大喊。
姑娘转身朝车窗处走去,她愣愣地接过雨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车已启动。正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肩章上,金色的星徽闪闪发亮。
车开远了。带走了一缕油菜花淡淡的馨香,姑娘仍呆呆地立在那里,抚摸着那把漂亮的花伞,仿佛在回想自己是否还有别的东西遗落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