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热爱文学,但在繁忙的生涯中却无瑕顾及,没时间写作,无法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不料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偶然事件,老天爷却在商界给我关了一道门,而在文坛给我开了一扇窗。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次自我拯救的行动来得多么及时和必需,使我遇上了这一生的贵人——恩师田珍颖。当年她担任国内大型文学期刊《十月》的副主编,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面对着文学世界便高不可攀,只能高山仰止!是她指引我走上了正确的文学道路,将那些心灵的创伤,生活中的惊涛骇浪,都在我笔下灿烂地开放出最绚丽的花朵,并且再度温暖我的心灵!这一切让我至今想起来就热泪盈眶,瞬间泪奔……
1990年秋天,我已年近不惑,却脱离四川省科委机关下海经商,在广州打拼,跟当地一个外商合作,成立了一家中外合资服装厂,担任总经理。不料生意伙伴背叛了我,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收拾行装返回成都。要挽回败局,也并非无胜算,但我觉得在生命旅程中,应该停下来反省一下,找到新的起点和更有价值的生活方式。那时我正想写一篇小说,故事主线采用我在省科委参与国家科研计划“星火计划”时,一个名叫牦牛绒的项目,因而引起的纺织工业改革。正逢经济改革热潮,不少人下海经商,积极捞金,对此很不理解,或劝阻我,或打击我,说我根本不可能成功!我却风吹浪打不动摇,不顾当时面临的经济窘境,全身心投入了这部命名为《高处不胜寒》的中篇写作,每天从早到晚写个不停,反复修改了七、八稿。老公目睹这种执着追求的精神不禁佩服,就给我买了一台电脑,又帮我打印稿子装订成册,设计了精致的封面。
1991年秋天,我终于完成了全稿,想去发表自己的处女作了!本欲送给名气挺大的文学期刊《当代》,没想到机缘凑巧,却和另一个文学期刊《十月》结下了不解之缘。提起我们的结缘,田老师用“宿命”二字来总结。我跟她的相识,确实是一个缘份,而且充满了戏剧性,可以说是老天的安排。
关于我的处女作交给谁去发表?当时不懂“行情”的我居然充满信心,好像全国的文学期刊都会向我畅开大门。进京前一天,恰巧本市的女性杂志派了两个编辑来采访我下海经商的事,听说我又在搞文学,都意外而吃惊。一个编辑便说:“何必去北京?全国的文学期刊都派编辑来成都开会,也是来约稿的。听说《十月》副主编田老师是个优秀的女编辑,她也来成都了,住在交通大学,今晚我陪你去找她,如果找不到,你再去北京也不迟!”
这位编辑很热情,我只好答应。当晚下着小雨,我们骑自行车前往,雨越下越大,到了交大招待所,两人都淋成落汤鸡!不巧编辑们已开完会,都去峨嵋山旅游了。幸亏看门大爷很热情,说他们明天就回来,还住这儿,你们有什么东西要送,我可以转交。后来编辑们从峨眉山回来,看门大爷就把我的稿子交给田老师,说风雨之夜有两个女子来送稿件,其中一个穿着大红风衣,两人都淋得浑身湿透!田老师听了有所触动,便对这份稿件另眼相看。
我一直觉得大红是自己的吉利色,也能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但当晚那件风衣挡不住风雨,我确实淋病了,得了重感冒。可这不能耽搁行程,我第二天如期到了北京,又怀着忐忑的心情叩开了《当代》的大门。编辑部接待的人见我是文学新人,拒绝收稿。我很生气,心情失望又沮丧,便转念一想,不如去找《十月》的田珍颖。但已买好回程票,也没抱太大希望,不愿再贸然登门,就拨114打听到《十月》编辑部的电话,又打去找田珍颖,恰巧她在。
她本人来接电话时,我的心跳加速了,不知对面是个什么人?也不知她是否收到我转托的稿件?有没有看过?对后一点我真的不抱希望,短短两天功夫,她怎么可能看完我的稿件?据说像我这样的新作者,稿子至少要放半年,才能入这些大编辑的法眼!
答复是意外的,她竟然说:“稿子我已经看了,可是我们不能登!”
我立刻从倍感喜悦的顶峰,坠入了极其失望的深渊!脑海里一片茫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过了致命的几秒钟,我才挣扎着问道:“这是为什么?”
田老师直话直说:“你的作品太尖锐,怕引起麻烦……”
我的思维立刻清醒过来:太尖锐?这么说,我写得还不错嘛!大脑里又掠过一个念头:也许还有转机?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一下,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于是我更加尖锐地质问她:“难道文学作品不该干预生活?不能触及社会?那么现实主义的文学意义何在?还有什么价值?”
在激动的情绪下我大发牢骚,没想到引来自己需要的反馈。田老师沉吟一阵,又问:“那你愿不愿意改一下?”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又问我能不能来一趟编辑部?我正想去跟她见个面。《十月》编辑部就在北三环,我从那里可以直达机场。
第二天我如愿见到田老师。她是个不苟言笑、作风严谨的中年妇女,据说很多新作者都会被她的冷峻吓倒。但若你被她看上了,她就会变成一个最好的园丁,一直哺育你成长。很幸运,我就成了这样的人。田老师跟我见面后,变得温和而慈祥。我们谈得也挺融洽,又谈妥了如何修改稿子。田老师早已胸有成竹,她提的很多修改意见似乎早就考虑成熟,和盘端出来让我大为吃惊——所有的修改意见都提到点子上了!这可是十几万字的作品呀,像她那样的大刊主编,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稿件?真是难以置信,我觉得田老师应该是抓紧时间,又慎重地看过不止一遍,才能提出那么多准确的修改意见。其实田老师对我这篇处女作一直很青睐,若干年后她还说:“……那种激情,那种浪漫,那种新鲜的感觉,你后来的作品尽管是越来越成熟,却再也看不到了!”
当时田老师亲切的关怀令我受宠若惊。她还留我吃中饭,是他们编辑部的工作餐。我们又谈了一些生活小事,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一年后田老师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文章,披露她如何发现了“莫然”这个新作者:她在峨嵋山遇见一个老和尚,预言她此行必有斩获。回招待所便接到我的书稿。同行的编辑都飞回北京,不愿坐飞机的她却上了火车,在长达几十小时的行程中,她独自一人静心看完了这部十几万字的新作。老公打印的封面也吸引了她,她说:“打印稿确实不同,再配上漂亮的封面,很扯眼球,觉得不一般!”
此后我很快改完稿子,给她寄去,便静候佳音。心里有些忐忑,又充满了喜悦,似乎预感到在这个冬季里,会有什么好事降临?
一个温馨的夜晚,我突然接到田老师的长途电话,她问我发表这篇《高处不胜寒》时,该用什么署名?我的心突突直跳,这说明她要采用我的稿件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成功,也不愿闹得沸沸扬扬,就打算取个笔名。这时一句我喜欢的宋词名句突然跳上心头:“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本是人生的第三大境界,我便想用“蓦然”作笔名。田老师温和地建议:“就改为莫然吧?更像一个人的名字!”
我欣然答应。田老师又说,文章将发表在1992年第三期。那几个月我等得好苦!做梦都看见那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杂志……醒过来就跑邮局,那时文学期刊都是邮局发送,恨不得等到我跑断了腿,那一本本姗姗来迟的文学期刊才递到手边!难以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激动万分,颤抖着手指翻开了这本天蓝色封面的文学期刊,没想到居然是头条!而且没有多少删节,发了十几万字!我后来才知道,《十月》这样的大型文学期刊,新作者能在上面发几万字乃至几千字亦属幸运,如我这样的待遇真是太少太少,定是田老师在暗暗相助!但她在电话里接受我的感谢时,仍是不动声色,我却已泪流满面……
《高处不胜寒》发表后影响不小,田老师说,还惊动了纺织部,他们派人来打听,作者是谁?为何对纺织工业如此熟悉?因我在省科委工作时就负责纺织工业的科研计划,写本书时还参考了一些新华社的“内参”,掌握了不少第一手资料,所以写得入木三分,获得当年北京出版社的作品一等奖。
1991年底,我开始构思第二部小说《风从东方来》。这是写一个日本留学生的故事。那阵子涉外小说很流传,《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都在读者中盛行。我只花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写完这部中篇,自己也挺满意。寄给田老师的稿件很快有了回音——田老师对其大为赞赏,立刻通知我说,将发表在《十月》1992年第五期的头条。这部作品语言简洁,与我的处女作形成了鲜明反差,也获得当年北京出版社的作品一等奖。于是我更坚定了写作的决心,但细理自己的思路,又觉得头绪很多,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指路明灯田老师来电话了,英明地给我指出:“你应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
1992年深秋,我的作品讨论会如愿在北京召开。约有四十多家杂志社、新闻媒体和有关单位参加。对每个作者来说,这都是件荣耀的事。
中宣部文艺局文学处的人也来了,对我更是高度赞扬:“1992年文坛出了两颗新星,一个是刘醒龙,一个就是莫然!《十月》的重要期刊用两个头条位置,醒目地发表了莫然的三十万字,这本身就说明了她作品的份量!”
开完会后,我独自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快到冬季了,北方的风吹得脸上有些生冷,我内心却热血沸腾,激荡难平。我感觉到一种向往已久的幸福,那就是成功的欢悦!正如福楼拜所说: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的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那天。
田老师为我想得很周到也很长远,不久她又专程赴蓉,参加四川省作协为我召开的作品讨论会。当时四川文坛对我并不了解,这个会也是田老师以《十月》的名义促成。会后我陪田老师去上青城山。在苍翠欲滴的树林间,在静寂无人的小路上,在熙熙攘攘的缆车旁,我们痛痛快快地讨论人生,也谈及我的下一步该如何走?田老师对此显然是深思熟虑,她提出让我连写三部长篇小说,搞一个“商海言情系列。”我永远记得她当时闪烁着智慧的眼光,和那一番高瞻远瞩的话:“你从商海来,应该写商海。很多人会在你的经历中看明白,什么叫做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当你拿出这个系列后,很多作者也会紧紧跟上,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形成一股文学潮,就像当初的伤痕文学一样。所以我不要求你写得很好,但你一定要快,要抓紧时间尽快写出来……”
她又说会请当时的文坛泰斗,曾任文化部副部长荒煤给我写序,作品不但在《十月》上发表,还要出单行本。我连单行本是啥都不清楚?听说是出书,我高兴坏了,那真是向往已久的事啊!回想自己涉入商海历经商战的那些事儿,写三部小说还不是绰绰有余!我心潮起伏,热血奔涌,立刻答应田老师,全力以赴投入写作,争取尽快拿出这三部作品——人生能有几回搏?
我的第三部中篇《商海沉浮》,田老师建议别在《十月》发表,去走别的文学期刊,多得到一些认可,并给我介绍了《中国作家》,他们很快就刊发了。不久又传来好消息:当时挺火的《中篇小说选刊》连续以一、二条的显著位置,选用了我的前两部作品。我知道,这一定是田老师在帮助我开天辟地!皆因有一个优秀导师的步步指引,竟能让我事半功倍,去攀登文学的高峰。
我的第四部作品《潇洒走南方》,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约有三十万字。其中十五万字被《十月》采用,成为1993年第3期的又一头条。
我的第五部长篇小说《大饭店风云》,通过一个中外合资大饭店的产权更迭,从中央到地方,从政府到企业,从官方到民间,大开大阖地展现了经济改革的进程及其艰巨性。这在当时也算大手笔了!但田老师看完这三部作品的全稿,没做任何评价,以致于我认为自己写得不好,便自作主张,把《大饭店风云》寄给了《当代》。一位副主编看了很激动,给我回电说要发头条,选登十五万字,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他们帮我申报“矛盾文学奖”。那时该奖还没现在火,但也是个大奖,我也很激动,这意味着《当代》对我的承认。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啊!但他们只要这一部长篇,成不了“系列”!我的头脑这才冷静下来,想到这个创作计划是田老师提出的,应该征求她的意见。
田老师可能有些吃惊,但不动声色地说:“你可以自己选择……不过荒煤已经看完了你的东西,正在为你写序,你说应该怎么办?”
这是对我的委婉批评,我连忙承认错误,并坚决向她表示,不会把这三部作品交给别人。《当代》编辑部也非常理解,并想对我表示支持,便选发了《大饭店风云》的八万字,我也很满足,算是了了自己的又一个心愿!
“商海言情系列”出版了,我的照片被印在书页上。等书拿到手里时,我又一次享受到成功的巨大喜悦!荒煤为我写的序也是大力赞扬,他说:“这位刚刚迈进文坛又刚巧人到中年的作家,真不愧是一位难得的闯将,她闯出了一条‘商海言情’的新路,而且闯得如此潇洒、勇敢、真挚、热情,既显出了她对此题材驾驭的能力和魄力,也表现了她挥笔作战的自信和自豪!”
这套书反响很大,不但获得当年的“十月文学奖”,我也在田老师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作协。从那时起,有不少人就把我称之为“大陆梁风仪”。这些都应该归功于田老师,她以一个成熟编辑的全部经验,惊人的智慧和深思熟虑的前瞻性眼光,预想到了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必然会出现“商海热潮”这一文学现象。而我按照她布置好的方案和步骤来进行创作,便赶上了好机遇。也是田老师提前帮我打好了基础,做足了准备,站稳了脚跟,不可动摇地在大陆首先得到这一赞誉。回想起来真让我感动万分!
田老师真是有心人,又想到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正巧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向《十月》要好作品,田老师就把我的《潇洒走南方》推荐过去。中心重视主旋律题材,我的作品正好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后来改编成电视剧《走出雨季》,在央视八频道播出,使我从此跟影视结了缘……
回顾自己从事文学创作这么多年,可谓著作颇丰: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与长篇纪实文学20余部(种),已播出电视剧9部,还有大型话剧和院线电影问世,也得过“十月文学奖”、“四川省诺迪康文学奖”和“成都金芙蓉文学奖”。可以说年华没有虚度!文学创作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但支撑我坚决走下去的动力之一,就是有田老师呕心沥血的指导与忠告。因为有她远隔千里但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帮助,我在文学创作中少走了许多弯路。犹如万物离不开阳光,花儿离不开园丁的辛勤劳作,运动员离不开教练的场外指导,作家的创作也离不开指导老师的鼓舞和激励,它提升着我们的创作质量,引导着我们充满信心地去描摹时代风云,也激发着我们对美好事物的不懈追求。
如今田老师早已退休,但她也没闲着,成为北京文坛上一锤定音的评论家,经常有文学活动请她参加。除我之外,田老师不知道还帮助了多少文学新人的成长?又给多少作家的作品以正确评价?她参加评论会从不拿稿子,但发言时抑扬顿挫,掷地有声,那份精明和清明绝不像一个八十岁老人。
最近听闻几年前,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就将“中国报告文学事业特殊贡献奖”颁发给田老师,颁奖词用了“机智独到”这四个字。这是才学加智慧加特别的个人风格,田老师真是当之无愧,她得这个奖实至名归!
我和田老师在文学上结缘三十余年,恩师的关爱和指导包括她的微笑,始终令人难以忘怀。我非常感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田老师却认为,这不算啥。她说:“编辑的职业就是在幕后,别往台前走,别去宣扬自己是怎么把这个作者扶持起来的?你的功劳又如何如何?我觉得这跟编辑的职业形象不符合。因为编辑就是台后工作。我曾经说过,编辑就是船夫、脚夫、运输者,你就是把作者的作品运送到社会,上交给读者。你不是在台前舞动的角色……”
但有些事从未忘却,有些人将永远铭记——田老师,我永远感谢你!
2023年月1月
阅读延伸:
田珍颖简介:1938年生于陜西西安。《十月》杂志原副主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原副秘书长,现任顾问。《中国报告文学》杂志原编委,现任顾问。历任"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全国性奖项评委。田珍颖女士以编辑工作为主业,编发的多部作品皆有较大的社会影响,获各种奖项。贾平凹长篇小说《废都》一经编发引起国内外关注,获法国文学大奖。后被禁十六年,又于2009年由中国作协作家出版社再版,並获《十月》文学奖。(《废都》目前有国内外版本34种,是贾平凹作品中再版、译文最多的文本)。其全力推出八十年代先锋派剧作家高行健《车站》等全部剧作,使作者完成了新理论创作的实践。与白桦、叶楠、沙叶新的剧作共同排列于《十月》,推动了当时剧本创作的改革,为剧本文学化、阅读化做出可贵的探索。(高行健旅法后获诺贝尔文学奖,为华人获此奖之首。)编辑之余,笔耕不辍。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40余篇,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风雨人生》、《罪与罚》、《金色生命》、《人物纪念册》等多部。其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在国外传播。评论工作与编辑工作相得益彰地展开。其“以文本为依据”、“探索作者文学思路”等主张,使其评论兼容学院派与大众评论之长,独具编辑的视角,被业界评为“机智独到”的评论。出版评论多部。2018年获“中国报告文学事业特殊贡献奖”。她为人作嫁,创作成果显著。在几十年中国创作的场域中,她是一个令人瞩目的存在与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