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的夜,月光总爱栖在竹编鸡笼上。九零年初,某个沾着露水的凌晨,阿刘父母就着煤油灯,将裹着麦麸的双黄蛋一枚枚摞进竹筐。每一枚蛋都带着母鸡的余温,藏着他们对孙儿的千言万语。干菜吸饱了山风的甜,腊肉裹着柴火的香,二老佝偻着背反复清点,像是要把半生的疼爱都细细码进这方竹筐。
绿皮火车摇摇晃晃碾过秦岭,二老怀里的竹筐轻轻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孙女的呢喃。暮色漫进铁路运输学校家属院时,他们掌心还留着竹篾的刻痕。楼道白炽灯将阿刘丈母娘的影子拉得老长,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农村来的脏东西别带进屋",这话像把锈刀,剜去了所有翻山越岭的期盼。
阿刘僵在防盗门旁,看着母亲的白发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老人浑浊的眼底,映着紧闭的门和儿子欲言又止的脸。竹筐坠地的闷响惊飞了满室尘埃,双黄蛋在水泥地上迸裂,金黄的蛋液蜿蜒成河,将他们的欢欣碾成齑粉。阿刘红着眼眶把剩下的土产塞进我怀里:"老哥,我住在丈母娘家里,她们不配吃,我也不配,女儿还在吃奶,不会吃......",他的手掌滚烫,烫得我喉头发紧,而他嘴角扯出的苦笑,比月光更凉。
那些为彩礼欠下我的一千多块课时费,那些被防盗门隔绝的深夜争吵,都随着满地蛋液渗入时光深处。多年后弟弟参加同学聚会,再见到阿刘已是鬓染霜色,身边换了个同样出身农村的妻子,听说还是大学老师。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儿子。可每当暮色漫过窗台,他望向南方的眼神总会凝固——那里有跌碎在尘埃里的月光,有永远停在楼道里的竹筐,还有再也拼凑不回的、最纯粹的欢喜。
如今阿刘刚刚退休,儿子也已经出国留学,成家立业了。阿刘那个他父母未曾谋面的孙女,听说在大学里成了校花。那只装鸡蛋的竹筐怕是早烂在了故乡的泥土里。可那些破碎的双黄蛋,依旧在记忆深处泛着冷光。有些裂痕一旦撕开,即便岁月藤蔓爬满裂痕,也填不平心底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就像阿刘父母转身离去时,佝偻的背影永远定格成了儿子生命里,那轮再也没能升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