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瓠子嫩荆芥。”在豫东这爿地方,初夏似乎是在小贩的这一声吆喝中到来的。的确,在没有反季节栽培的时候,小满见三鲜才是节序,不到这个点是决不可能吃到黄瓜的,所以,每当听到这么一嗓子热情便知道夏天到了,因而记忆尤深。而今却不同,夏天或是从指间溜来的。立夏的一大早打开手机,扑天盖地都是关于夏的迅息,热烈中迸发着激昂,大有着半袖短裤的迫不及待。而现实中,早与午的温差,还脱不下暮春的外套。又据央视报道,山西某地立夏当日仍没摆脱冬的束缚,竟又下了一场雪。看来,北方的夏还在路上,仍需待上些时日。豫东虽不至于如此荒谬,大概麦子黄遍,在热风里开了镰,此时才算得上入夏。
夏天的门槛,也并非商贩吆喝着“黄瓜、瓠子嫩荆芥”迈进的。其实,黄鹂在翠柳上的鸣叫更直接些,翻译过来似乎是“穿短裤哩喽,穿短裤哩喽”,意思简单明了,夏天到了,热将主宰这个世界。布谷鸟似乎也知晓人间节序,像极了农耕文明的精灵,谷雨时节它从南向北飞,一路高歌“布谷……布谷……”且一个纬度一个纬度的回旋,催播催耕。逗留豫东的日子里,虽也照例的“布谷……布谷……”昼叫夜鸣。一到小满前后,麦子也由青渐黄,它便一改了先前,“麦秸垛垛……”又成了它应时的叫声,悠扬而高昂,回荡于村庄上空。俗语称“五月天,妖婆的脸”,即是说麦收时天气易变,雷雨风雹说来即到,没准将你浇个透,这或许无甚大碍。最怕的是赶上梅雨过江,时而淅沥甚至滂沱,时而细如雾丝,绵绵不绝,麦子连日泡在水里,霉变生芽是大概率的事,比如前年就遇此灾。所以豫东人自古就有抢收的观念,似乎布谷鸟也深蕴其事,便昼夜提醒“麦秸垛垛……”在它的催促下,一般割完六垄幅、百米长的地身,天才微亮。如释重负地刚抬头稍立,此时,妇孺在“麦秸垛垛……”的叫声里,早已立在地头箪食壶浆以迎刈人。
立了夏,春事便了了,绿意也倍盎然,但还拖着暮春的尾巴,残絮三三两两的舞着,麻木且无章,南风新过,楝花也极不情愿撒下一地淡紫,欲是备做最后的春梦。可终究是立了夏的,物候上炽烈的气息渐是浓郁,庭院里,一树樱桃红的发紫,雀儿却不招人待见,专挑最红的去啄,末了,弄的一地狼藉。榴花也灼灼地开着,似燃翠之焰,故蜂蝶生惧不太敢近,只远远的绕上一圈便舍爱而去。不过,这炽烈的色彩还是被南风吹得绛英满径。
榴花落去,青杏也被南风薰染,通体的橙黄,向阳面甚泛些红韵,似如擦了胭脂的脸,煞是诱人。但尝试的第一口是需有“拚死吃河豚”的勇气,因其浓烈的酸意,及咧嘴挤眼的表情已深刻在脑子里了。不过,但凡吃得第一口,就会第二口,第三口的吃下去,直至喜欢上这初夏的味道。正因如此,还记得小学学校东边的一个村子曾有一杏园,不似如今的矮化种系,杏树皆粗壮高大,即使两米巨人亦够不到枝梢,更何况小孩。毕竟小孩嘴也馋些,待杏子由青渐黄那档口,就常到树了逛游,以顺便捡些落杏,但这些终究太少,不能满足囗福。可小孩们也极是聪明,没有工具,就用土坷垃掷向树枝,一准有些收获。这样,看园子的老汉,也没办法,只能远远地喊几声,以示驱赶。雨后的一个上午,五年级的一同学,找不到干的土坷垃,就脱了鞋子投,没承想,就这么一投,鞋子竟挂在杏枝上了,尴尬且又无奈,只好打赤脚返回学校,至于回家,受没受到责骂,至今也不知道。
在豫东,初夏的景象确实单调,比起江南来,除去榴花的红,绝无杨莓的紫,也没茉莉的花白,唯余了青与黄,也就在青与黄的转换中,一年的期望才幻化出喜悦来。比如今年,当收割机里倒出橙黄的麦子,人们满是感慨“旱恁狠,比起关中、南阳,咱没少收啥,天福、天福!”可见,大旱之年,豫东独丰,确是天福,确是让人感慨,也确是让人喜悦。不过这喜悦并不奈久,当卖掉余粮剩下一脸苦笑时,不由得又忆起一段景似而情非的往事来。
那时麦场中的活,即原始也辛苦,还需天的支持,烈日好碾场,轻风助扬糠。起了场,麦稳子拢在场中,最恼人的是刮了一天的风,偏偏这档口停了,甚至一丝都没的,扬场已不可能了,这就需要等风,扬场手和掠场手往往将铺盖卷搬进场里,以备夜间起风。小孩们好凑热闹,便跟着大人也拎席露宿麦场。等风的闲暇,就听大人讲故事,印象仍还清晰,当二叔说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时,高兴到舞起手指,在胸前那方地方划拉,从马灯昏暗的黄光里分明还看见了他眸子里射出的希望的光芒。如今,昔日的愿景均落到实处,可却再也看不见有人如二叔般的开心了。
初夏的夜略带着一丝的温热,尚无蝉声恬噪,偶尔远处池塘的几声蛙鸣,愈发显得宁静。在寂谧环境里,最是听不得蚊子哼哼。其声由远及近,特别到耳边“嗡嗡”,常以手拍之,结果自己挨了一巴掌,那真叫一个烦。所以,就设法对付蚊子,古时无奈,有人饲蚊以孝母,而今方法却多了,使电蚊拍打,可落下几匹,但对于蚊军而言,简直不伤其一毛,用家艾熏,只得片时安宁,买来蚊香点,也是香灭又卷土重来,“嗡……嗡……”之声再闻,甚或更凶狠地咬你,以报复对它发动的反攻。或许,在这场自古而仍将持续的夏季战争中,人自然不服输,而蚊子也更不认怂,可怕的是,今天的科技虽助力灭蚊,但也有人荒唐地培育冬天里具有活力的蚊子!欲将夏季之战演变成全年之战。可以说,如此恣意的科研,不无世间乖谬。
豫东是平原,无山少水,但沟塘河流也是有的,如村后的沙颍河,宽阔而清澈,特适宜夏季洗澡游泳。记得开洗下河,大约是麦子开镰的第一天。割麦是个脏活,麦锈也无孔不入,一块地割下来,除了牙白外,满身的麦尘黑。傍晚时分劳动趋于结束,这时便想到了下河,随便纵身一跃,即可冲去一天的疲劳,但也搅动了半边河水,余辉里泛起粼粼的红光,美极了。此时,若有谁带头去击水横渡,而应者皆能登上北岸之丘,以展劈波斩浪的少年英姿。
豫东的初夏很是短暂,似开启于“黄瓜、瓠子嫩荆芥”的叫卖声,或也随着麦子的入仓推开了盛夏的门闩。接下来的蝉噪、荷雨、酷热、荫凉以及蒲扇将成为新的主角……
2025.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