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兴国潋水的碧波,三十年光阴在指缝间潺潺流淌。每当寒夜独坐书房,案头暖光晕染信笺时,总有些许橘色光斑在玻璃灯罩上跃动,恍惚间便回到了那个煤油灯摇曳的冬夜,青砖校舍的轮廓在记忆里渐次浮现,而黄老师披着月色推门的身影,永远定格成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剪影。
一九九二年的秋光里,老樟树筛落的阳光正细碎地洒在教室斑驳的砖墙上。新调任的班主任黄老师立在讲台,粉笔与黑板碰撞出清脆的节奏,政治课上的"社会发展史"竟被他讲成了流动的史诗。他的目光似虔城古城的晨雾,清冽中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这些顽石般的少年,在潋江河水般温润而执着的浸润下,渐渐显露出求知的本真。
男生宿舍的青瓦屋檐结着薄霜的那天,黄老师把铜钥匙轻轻放进我掌心:“早晚用热水洗漱,别让寒气蚀了骨头。”钥匙触碰掌纹的微凉,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形成奇妙的和鸣。后来才知道,这位总把中山装扣得严整的严师,每日天不亮便提着四个暖壶在食堂与宿舍间往返,壶嘴溢出的白雾飘散在晨光里,像极了他不曾言说的慈爱。
腊月里晚自习的灯盏最是旖旎。当其他班级的灯火渐次熄灭,我们教室仍浮动着煤油灯晕染的暖黄光团。玻璃罩内跳动的火苗在草稿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与窗外松涛声应和成独特的夜曲。某个北风叩窗的深夜,应急灯清透的光束忽然漫过我的练习本——黄老师正立于课桌旁,军大衣肩头还沾着穿廊而来的碎雪。那盏新式照明灯静静伏在案头,银白灯柱里流转着未出口的期许,恍若东河江畔初升的月轮。
两年后我手捧师范录取通知书站在教师宿舍前,檐角风铃正叮咚作响。黄老师将珍藏的《陶行知教育文集》递给我时,扉页墨迹未干的赠言透着松烟墨香:“教育者的光,当如哀牢山巅不灭的星火。”此去经年,每当我走过新教师宿舍楼通明的走廊,总会想起那个用体温焐热搪瓷杯,陪着我们验算到子夜的背影。
甲午年深秋的银杏雨中,我即将由工作了17年的学校调任另一个学校的消息惊醒了往事的涟漪。黄老师竟亲自驱车前往即将调任的学校,望着他与故交李校长在路灯下执手相谈的背影,霜白的鬓角在夕照里泛着暖光,恍惚又见当年那个在晨雾中提壶疾走的青年教师。风过林梢,他回头时眼角的笑纹,与煤油灯芯爆出的灯花何其相似。
而今我的书柜深处,仍珍藏着那盏玻璃罩蒙尘的应急灯。每当年轻教师问及从教初心,我总爱轻抚灯身上经年沉淀的温润——这哪里是寻常物件,分明是教育者代代相传的火种,是井冈山永不熄灭的星辰,是虔城古城墙上见证过无数晨曦的露珠。就让这盏灯继续亮着吧,在某个寒夜,某个挑灯备课的窗前,某个迷途少年仰望的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