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儒林外史》，恍惚间书页竟沁出咸鲜的鸭油香，混着蒸笼腾起的白雾，将三百年前的金陵城复刻眼前。吴敬梓搁下写尽儒林外史百态的笔，化身市井画师，蘸着鸭血粉丝汤的浓郁，盐水鸭的清冽，在字里行间勾勒出一座热气腾腾的金陵城。
南京人与鸭子的缘分，深到连史书都要调侃三分。老南京人常说“无鸭不成席”。这句俗语道出了鸭子在金陵饮食中的至尊地位。清人陈作霖在《金陵物产风土志》中细细描摹鸭子的百变形态：“生鬻诸市，谓之水晶鸭，举叉火炙皮红不焦，谓之烧鸭;而皆不及盐水之为无上品也。淡而旨，肥而不浓，至冬则盐渍日久，呼为板鸭。”从晶莹剔透的水晶鸭，到表皮焦香的烧鸭，再到酱香浓郁的酱鸭，每一种做法都藏着匠人的巧思。但最让南京人魂牵梦绕的，还属那道盐水鸭——皮白肉嫩，咸香中带有回甘，恰似城南烟雨般温润绵长;冬日板鸭更是一绝，经盐渍风干后，肉质紧实耐嚼，切开时脂香四溢，佐以老酒，便是最熨帖的人间风味。
外地人初到南京，总要拎几只板鸭作伴手礼，殊不知南京人对鸭子的讲究早已渗透到市井细节里。菜市场的卤菜摊前，老饕们熟稔地喊着：“斩半只前脯，搭两个肫肝!”
老板手起刀落，精准截除翅膀、足蹼，将最精华的“四件”码放整齐。这看似简单的买卖，实则是一场跨越百年的默契。早在清初，板鸭就已成为金陵最负盛名的特产，历经岁月沉淀，化作南京人舌尖上的乡愁。
在吴敬梓笔下，鸭子堪称金陵饮食界的“绝对顶流”。鲍文卿与倪老爹踏入酒楼，面对堂倌报出的肘子、黄焖鱼等十余道佳肴，鲍文卿大手一挥：“先拿鸭子来吃酒!”这声吆喝，道尽南京人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南京人对鸭子的“拆解术”堪称一绝：盐水鸭皮白肉嫩，咸香中带着回甘，板鸭咸淡紧实，需细细咀嚼方能品出岁月沉淀的韵味;鸭血粉丝汤里的鸭杂，在滚烫的烫汁中翻涌，吸饱了香料中的灵魂。南京人常笑谈：“南京的鸭子，连叫声都带着卤味。”
长江水滋养着金陵城，也孕育了餐桌上的万千鲜意。古人将刀鲚、鲥鱼、河豚并称“长江三鲜” ，苏东坡一句“瓷看收网出银刀” 道尽春日刀鱼出水时银鳞闪烁的绝美。而鲥鱼更是金陵宴席上的“贵族”，它娇嫩无比，出水即死，旧时渔民为保其鲜嫩，需用棉被裹住鱼身，快马加鞭送入城中。《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宴会上，一尾清蒸鲥鱼端上桌，鱼鳞都舍不得刮，据说这层鱼鳞饱含油脂，蒸熟后入口即化，鲜得人直咂舌。南京人吃鱼，藏着浪漫的“谐音梗”，新媳妇入门必做鱼菜，取“富贵有余”之意;年夜饭的鱼肉里的美好期许，被吴散梓轻轻点破，让烟火气里多了份诗意。
若说鸭子和鱼虾撑起了金陵饮食的筋骨，那琳琅满目的糕点小吃就是灵动的血肉。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南京茶社尝过干丝，赞其“清爽不腻，风味独特”，这道将百叶切成发丝、佐以姜丝酱汁的小菜，自此便有了“皇家认证”的光环。杜慎卿请客时，端出猪油饺饵、鹅油酥、软秀糕，光是名字就让人垂涎三尺，城南牛首山的豆腐干，更有个霸气的名号“黑白双煞”;油炸的金黄酥脆，唤作“黑金刚”;白煮的豆香浓郁，人称“白玉片”。鲍文卿与倪老爹在茶馆谈事，顺手买半斤茯苓糕，软糯香甜的糕点，竟成了文人谈天的“润滑剂”。
吴敬梓的妙笔，还勾勒出金陵城鲜活的生活图景。秦淮河畔的酒楼里，食客们划拳行令，堂倌扯着嗓子喊“鸭子来咯……”;老茶馆中，茶客们捧着盖碗茶，就着干丝和瓜子，听着隔壁桌说评书的先生拍响醒木;逢年过节，街巷里飘着炸鱼炸肉的香气，孩童们攥着茯苓糕，追着卖糖画的小贩跑过青石板路……这些看似寻常的画面，被吴敬梓统统捕捉，让三百年后的我们仍能听见金陵城的脉搏在跳动。
如今漫步南京街头，鸭血粉丝汤的热气依然氤氲，盐水鸭店的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吴敬梓笔下的烟火金陵，从未真正远去。那些藏在《儒林外史》字里行间的味道与故事，早已化作这座城市的灵魂，在一粥一饭、一颦一笑间，诉说着永恒的金陵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