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年底快到了，旗胜公司要举行两个重要的会，一个是总结表彰大会，另一个是年会。
旗胜公司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员工多达上万名。而李博文则是这家公司综合办的一名文秘，进公司时间不到一年，如此重要的会议他还没有参加过。为此，他准备向父亲讨教一番。
“爸，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听说大型国企的会议大有学问，您见多识广，看我该注意些什么?”
李博文父亲李正浩系市委副书记，儿子的工作是他打了招呼安排的。他说：“在我们国家，不仅大型国企的会议大有学问，绝大部分的会议都有学问。不过，在这家大型国企里，你是个新兵、小兵，现在还没到需要特别注意的时候。”
“不，爸，您先给我上一堂课，让我长点知识，也好未雨绸缪。”李博文诚恳地说。
见儿子态度谦卑，李正浩说：“哪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在我国的许多地方、部门、单位，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解决小问题开大会，解决大问题开小会，解决重大问题不开会;开会的事不一定要真干，真干的事不一定要开会;会上发表的意见不要太当真，会下交换的意见一定要认真;开会的人基本不干事，干事的人基本不开会。”
“怎么会是这样?”李博文不解地问。
“是这样的，儿子。”李正浩说，大会议室里商讨的重大事项，往往在几天前的小范围碰头会上已有定论。一场会议的真实目的，要看参会人数。人数越少，事情越大。简单地说，就是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要事不开会。也就是说，重大议题私下商讨，小事公开讨论，特别机密的事闭门密谈。
“哪会议不是形同虚设了?”
“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会是非开不可。这就是开会的学问之所在，吹牛皮，画大饼，讲考核，吓唬人，奖励优秀，哄狗舔人。”
“爸，您说的是不是有些绝对了?”
李正浩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我从政这么多年，开过的各种各样的会议不知其数，难道还不知道开会的本质?再说了，你是我的儿子，我总得将实情相告。”
“这也是。”李博文点着头说。
李正浩接着说：“如今，形式主义的会议越来越多，能解决问题的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热闹非凡，却没人敢说真话。有时候会议室里人不多，气氛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开会的形式五花八门，但归根到底，会议是领导意志的体现，是权力的较量场，是执行的分水岭。儿子，你一定要记住，除了主要领导，会议的法则是，话要少而准，不表态，不抢话，留足空间让领导定调。说白了，开大会就是演戏。”
“演给谁看?”
“当然是演给下面的人看了。”李正浩说，总结大会、动员大会、表彰大会、安全宣传贯彻大会，等等等等，凡是带有“全体”两字的会议，基本上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讲话稿早已精雕细琢，废话连篇，总结成绩时豪情万丈，部署任务时慷慨激昂，仿佛所有问题都已解决，所有目标已然达成。但会议一结束，现实依旧摆在眼前，该堆积的文件依旧堆积，该卡住的流程依然卡住，该推诿的责任照样推诿。下面的人心里清楚，这些会议只是“走走流程”，领导们的任务是“表态”，下属的任务是“鼓掌”。有时候，连鼓掌的节奏都要控制得当，掌声太短显得不够重视，掌声太长又怕耽误时间。会议的每个环节都讲究分寸，但唯独不讲究实际效果。
说到这里，李正浩打住话头，坐在沙发上不说了。
“爸，咋不说了?”
“口渴了。你的心不够细，就没想到给我倒杯茶?”
“哦，爸，是我的错。”说着，李长博立马起身，给父亲倒了一杯浓茶，用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
李正浩美美地喝了一小口，品了品，又大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小会才是权力的较量场。真正决定事情的是小会，这些会议往往不对外公开，只有核心圈子的人才能参与。在这样的会议上，领导们的“态度”才是关键，谁的意见被采纳，谁的提案被搁置，往往取决于权力的角力。
李长博眼睛紧盯着父亲，听得津津有味。
李正浩侃侃而谈，说，有些方案在会上被否决，但几天后又换个包装重新提上来，因为背后的利益关系发生了变化。参加这些小会，最忌讳的是“多嘴”。有些人初入职场，看到一个方案不合理，忍不住提出反对意见，却不知道这方案背后已经达成了默契。有些人发言不看时机，表态不分立场，这样的人不会在体系里待太久。有经验的人都懂得，能不发言就不发言，能不表态就不表态，即便被点名，也要讲得模棱两可，既不让领导难堪，也不给自己树敌。
李长博不时点着头，说：“嗯，您讲得有道理。”
“儿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刚才还在说‘能不表态就不表态’，你立马就表态了。我是市委副书记，你一个普通职员，你能说我‘讲得有道理’吗?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评价、肯定，这是属于领导对下属的权利。当然，现在是在家里，你又是我的儿子，我不计较。但在开会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说你的领导‘讲得有道理’之类的话。”
“知道了，爸。”说着，他给父亲的杯里续上了茶，又为他点上一支烟。
李正浩的心情很不错，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吐出一口烟圈，接着说道，不开会，比开会更有深意。有些事，领导们心知肚明，但绝不会开会讨论。比如一些敏感问题，哪怕大家都清楚存在，也要假装看不见。因为一旦开会讨论，就意味着要拿出方案，而方案一旦落地，就必须有人负责。有些事情，私下三两人聊几句，便已定调，等到文件下发，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执行。这时候再开会，不过是让大家明白，事情已经决定了，别再多想。
李正浩说，不开会，意味着默认，事情已经有了结论，不需要讨论。真正的决策，往往在办公室、休息室，甚至是饭局里完成，而不是在会议室里争论不休。
“哪作为一名新兵，我参会时应该注意些什么?”
“你现在是新兵、普通员工，但终究会成为一名老兵，从普通员工到中层干部再到领导，要懂得‘会议的生存法则’。”李正浩说，比如参加大型国企会议，讲究的是“话不能多，但一定要对”。第一，不主动发言。会议不是表现自己的舞台，尤其是主要领导在场时，主动发言很可能变成“找麻烦”。第二，要围绕领导讲话延伸。领导说了什么，就顺着这个方向补充细节，而不是提出新的问题。因为领导想听“执行方案”，不是“问题分析”，更不想听“不同意见”。
“第三呢?”
“第三是不轻易表态。”李正浩说，领导之间的分歧，不是你能解决的。站错队，可能影响你积累的关系。如果必须表态，那就用中庸的语言，既不否定，也不完全支持。第四是留给领导总结的空间。会议上，最忌讳“把话说满”。有些人喜欢在会上讲得面面俱到，方案严丝合缝，却忘了领导需要“最后定调”。要适当地留点瑕疵，让领导来补充，显示领导的能力，才是大智慧、高境界。
“爸，您说得太好了!还有吗?”
“还有就是别在会议快结束时发言。”李正浩说，假如领导问“还有没有补充的?”，其实是在暗示“会议可以结束了”。这时候谁要是再开新话题，就是在挑战领导的耐心。聪明人都懂得沉默，只有不识趣的人才会跳出来再说两句。会议潜规则复杂精深，每个层级都有各自的行为准则。处级干部开会重点看领导眼色，科级干部发言要把握分寸，普通员工聆听记录是本分。会议记录本上写满了客观公正的文字，却记不下人情冷暖。那些看似枯燥的会议背后，都在进行着微妙的博弈。
“还有吗?”李长博穷追不舍。
“当然还有。”李正浩说，新人要懂得避让，展现谦逊。体制内的规矩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处世之道。会议室里每个座位都有讲究。靠近领导的C位，往往是给资历深、有分量的人预留。规则是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遵守规则不是束缚，而是智慧的体现。
“爸，刚才您说了这么多，等于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我受益匪浅。下面，您能不能跟我说说公司年会我需要注意的事项?”李长博问。
李正浩说，公司年会，这个每年一度的工作盛宴，无论你爱它还是恨它，它都会如期而至。在这个场合中，不仅需要展现出色的工作成果，还需要遵循一系列的潜规则。你虽然进公司不到一年时间，没有“出色的工作成果”可言，但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应对以后的年会，我讲一讲穿衣、座位选择、饮酒、发言等环节的注意事项，你可以将之当作攻略。
“首先是服装要求。”李正浩说，在年会上，虽然正式着装是必要的，但不必过于华丽。年会的主角通常是领导，而非员工。因此，你的着装要恰如其分，既展现对场合的尊重，又不失个人风格。简约大方是关键，基本款的正装即可，无需过分张扬，避免抢了领导的风头。
其次是座位礼仪。中国人特别讲究层级关系，务必谨慎行事。在你们旗胜公司，排座规则大致如下：二级子公司的桌号不应比一级子公司更靠前，而最高级别的领导则应坐在一号桌。即便是坐在一号桌，也有上座和末座之分。通常，最大的领导会坐在面朝大门的上座位置，而大领导左手边和右手边的位置则分别代表二把手和三把手。
再次是饮酒礼仪。李正浩说，参加年会，难免会面临饮酒的场合。不少人对此感到困扰，尤其是那些不胜酒力者。在年会上，下属敬酒是一种常见的礼仪，而作为接受者，往往难以推辞。善用理由推辞不必要的饮酒，同时，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与领导交杯换盏，也是巩固关系、联络感情的重要环节。因此，参加年会时，做好心理准备，合理应对饮酒场合，是参与者需要面对的挑战。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发言。”李正浩说，年会上，领导常会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咱们不分上下级，大家就公司发展畅所欲言吧”为开场白。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员工们是否真的可以不拘一格、畅所欲言?其实，领导并非真心鼓励大家随意发言，中层干部和普通员工言辞需谨慎，应适时适量地表达观点，以免失言。若你信以为真，趁机酒后失言，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听了父亲的一席长谈，李长博收获满满，并牢记在心。
几天后，旗胜公司总结表彰大会和年会如期举行。
总结表彰大会下午圆满结束，当晚，年会移师到当地一家有名的大酒店隆重举行。李长博知道自己位卑言轻，“两会”期间他始终一言未发。
年会刚开始不久，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一起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还真诚地希望大家吃好喝好，一定要尽兴。
综合办副主任赵滔，也就是李长博的顶头上司，因为下午受到了表彰，还听说要提拔为主任，心里很高兴，就放开肚子畅饮起来。
赵滔酒量一般，半瓶白酒下去后，满脸通红，不知不觉间，头有点发晕，话就多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领导席，给领导敬酒。
此时，他的理智还是相对清醒的。只见他端起酒杯，对董事长说：“您的每一次决策都如同点石成金的手，不仅赋予公司生命力，也点燃了我们心中的热情，您的人格魅力和人格力量，像磁石一般吸引和凝聚了这支充满活力的团队，让我们深受感动。在您的英明掌舵下，旗胜公司这艘航船稳健前行，我立志追随您的步伐，一起创造无限的可能。”
董事长听了，尽管感觉有些别扭，但脸上还是笑得很灿烂，倒了一杯酒，说：“那就把这杯酒喝了吧。”
赵滔举起杯，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朝坐在董事长边上的总经理说：“您是一位出色的领导，也是我学习的榜样，从今往后，我将对您俯首听命。”
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总经理觉得有些刺耳，却又不能批评他，便像董事长一样，给赵滔倒了一杯酒，说：“来，干了这杯酒，希望你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又下去了满满的两杯酒，赵滔感觉头晕得厉害，说话都结结巴巴了。但他非但没有及时打住，反而趁着酒兴，口无遮拦，调侃起领导来了：“领导，您布置工作的速度，连打印机都得连夜加班;您的想法就像天气，说变就变，我们只能在风中凌乱;您每次在会上说‘我只讲两点’，我就知道这两点至少得讲两个小时……”
此番言语一出，全场震惊。
李长博见状，赶紧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赵主任，你有点喝多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吧。”他觉得赵滔毕竟是顶头上司，平常对自己多有关照，这个时候理应关照一下他。
没想到赵滔推开李长博的手，生气地说：“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今天高兴，我要说。”于是，即兴创作的打油诗脱口而出：“开会再开会，不开怎么会，本来有点会，开了变不会。有事要开会，没事也开会，上班没干啥，一直忙开会。大会接小会，神经快崩溃，问我啥本领，专长是开会。台上说什么，没人去领会，打盹装瞌睡，就当狗在吠。讲了大半天，究竟会不会，你若还不懂，就要……就要多开会……”
说到这里，赵滔说不下去了，摇摇欲倒，李长博慌忙将其搀住，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把他扶到自己的酒桌旁。
全场气氛糟糕透了。
好在随着美妙的音乐声响起，七八个妙龄女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激昂的男高音响彻四周，气氛渐渐地随之缓和。
一曲唱罢，舞蹈又起。就在大家暂时忘却了赵滔的存在时，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点清醒了，只见他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不胜酒力，要先走了。”说毕，非常有礼貌地挨桌子跟大家一一告别，令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扫兴。
年会结束后，李长博回到家里。见父亲没有睡，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就把年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李正浩听后，依然盯着电视，没有理会。
“爸，咋不说话?”李长博问。
“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说啊。”
“你们的综合办主任一时冲动，昏了头脑，犯了大忌。”李正浩说，在年会的欢乐氛围中，有人容易忘形。他赵滔借着酒兴调侃领导，这样的行为很不妥当，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还有，年会中途离场，本该保持低调，只需与左右的同事轻声告别，独自悄然而去即可，千万不能大张旗鼓地与每个人道别，走你的路，无需回头。个中道理，不言自喻啊。
“哪会有什么后果?”李长博问。
李正浩说：“如果我猜测得没错的话，他的‘仕途’应该是走到尽头了。”接着，他拍了拍李长博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些曾经踩过的坑，都是宝贵的经验。会议的潜规则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儿子，你需要时间去用心体会、领悟，吸取教训。”
起初，李长博对父亲的猜测将信将疑，觉得赵滔是酒后失言，领导也不至于如此小鸡肝肠。但出了年，赵滔果然被免去了综合办主任职务。父亲的话一语中的。
从此，李长博对父亲越发崇拜，不仅主动研究会议潜规则，还开始研究官场上的各种潜规则，立誓要像父亲一样，在官场上混出一番名堂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