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隅丹桂自开自落,磨盘柿累累垂枝,人间又是一度清秋。摩诘居士说“人闲桂花落”,其实人不闲,桂花也落,只是心闲时才能注意到闲事。清风婉约若玉篦,秋阳温煦如阳春面汤,山居的人镇日无事,坐在桂花树柿子树下曝背,闻香,喝茶,读文章。手脚在闲与不闲之间,心也在闲与不闲之间。文章是闲人的事业,无论读还是写。所谓营闲事,著书立说者块然于白壁孤灯之下,形容枯寂一如楼殿中的土偶木梗,心间则有天风荡荡,油云苍苍,想象里,骑一匹高大矫健的枣红马,执戈擎苍,驱动万千神将鬼卒豆马寸人,驰骋校猎于大荒之境。写作者貌似闲旷,实则劳碌。读他人文章则不然,目走神注,点头摇头,看似一刻不歇地忙碌,实则悠闲似秋风走过林杪。写作劳神,读书怡心,如果二者必选其一,我愿读不愿写。
读的是胡静女士即将梓行的散文集《小城阙》。扫眉才子信步于安庆城的古今内外,凭吊人文历史,丈量前街后巷,叩访楼台塔寺,瞻望山岳江河,有所思,有所悟,有所得又有所失,然后以温柔敦厚之笔闲闲写来,细细述来,文章有情有义,有神有味,也似秋风桂子彤红老柿。
胡静是安庆人。长江北岸的名城安庆,古老又小巧,前人谓之宜人之城,谓之平安吉庆之域,谓之长江咽喉要津,又谓之吴楚分疆第一州。其地山川雄秀,其人温婉玲珑,其音黄梅小调宛转绵软。得大好江山之助,又得历代先贤文章浸润,安庆自古崇文重教,文壤丰厚,文风一如江风,正大浩荡,又如耸立江边的振风古搭,古雅端方。造化钟灵,斯文在兹,文章华国名家代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是有福气的,曾经留连于斯的人也是有福气的。青葱时代,我曾在安庆求学三年,课业是工业与民用建筑,同窗之人无论男女妍媸,于修习高等数学、建筑力学、建筑制图、建筑预算、建筑材料等等之余,多以文章自命,读书写作蔚然成风,其中不乏年少岐嶷、善属文辞者。受时风影响,来自大别山林峦深处,家世务农的我,首如飞蓬,呆若木鸡,同窗戏称“山旮佬”,本不知诗词文章为何物,不知风雅为何事,却也妄想分得几羽凤凰毛,暗自立志当一名作家。我的作家梦胚芽于安庆,许多年来,孜孜于此道,冷暖苦乐自知,写作上虽无建树,于文学的母地,则常怀感恩戴德之心。胡静是地道的安庆人,受古城纯正文风长久陶埏,人聪慧,又耐得闲,肯坐冷板凳,吃得营闲事之苦,享得营闲事之乐,下笔滔滔汩汩,投以木桃报以琼琚,也就理所当然。
前人说,观文识人,也就是观其文可知其人。钟嵘《诗品》云:“宋徵士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惋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前人又说,以文观人,古来所难。钱钟书《谈艺录》:“嵇叔夜之《家诫》何尝不挫锐和光,直与《绝交》二书如出两手。”钟嵘说陶渊明文如其人,诚笃质直,流丽自然;钱钟书说嵇康文章有多个面目,《家诫》和光同尘,《与山巨源绝交书》则激烈恣纵,如出两人之手。有人文如其人,有人文并不全然如其人。纵观古来文章与作者,文如其人者多见,文与人有出入者也并不少见。一个人往往有多个面目,一个人的文章也常常有多个面目,笔意沉雄与婉约,笔调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雄飞雌伏本可集于一人之身,如嵇康者,原就不乏其例。
我与胡静只见过几面,算不上熟,点头之交而已。印象里的她,面善,颇文静,热心又周到,好急人之难。此前零散读过她的几篇散文,字句自然妥帖,情感饱满真切,文笔清丽和畅。此番系统阅读她的散文集,以为其人与其文当系表里一致。话又说回来,文与人不相一致又如何,人是表,文是里,观文即使不能识人,我以为倒是可以识得其里、其心。
胡静这册散文集,可以当文史小品看。文章历数安庆名胜如长风沙、振风塔、皖口、倒扒狮、英王府、谯楼、康熙河、世太史第、安庆师大红楼、敬敷书院、从前的劝业场今天的前言后记书店的往古来今。胡静在扉页自言:“漫步古城,数千年的积淀次第展开,清雅高古,笔墨顿挫,点染出一轴苍苍茫茫的画卷。这就是宜城,水蕴灵性,山藏厚重,人拥至爱。”语浓矣,情重矣,足见其对家园的至诚爱恋,也可见其书写小城大事的野心。做人不可野心勃勃,最好和乐平易,写文章则不然,当有包举宇内并吞八表之心,如此才可以上穷碧落下通幽冥,才有文神暗中护佑扶持。
又可以当古城安庆的市井风俗画看。集子里写到众多人情风物,写人如说书人、唱戏人、擦鞋人、舞龙灯人、报人、画人、著书人,记风物如故园梧桐、银杏、双井街、四照园、棉被、铜炉、檀椅、扇子、步摇、街头报刊亭、江毛水饺、麦陇香糕点、胡玉美蚕豆酱,记事如幼年随祖母归宁上海、祖母用“袁大头”打银戒指、夏夜纳凉食冰镇西瓜、雪天早晨的回笼觉、井台边弯腰提水的女人屁股很大。此类文章有浓郁的烟火气息,有亲切好闻的砧板香,也写得细腻多情,摇曳生姿,落落有风致,尤其为我所喜。
文章易写,难工。文章其实也不易写,更难工。文山也是巴别塔啊,有志于此者,皆是勇士,皆我道友。清初画圣王翚论画,说:“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王翚所论,集大成之道也,成丹青妙手之道也。字画文章,艺理潜通。我常以此语自厉,而今也以此语寄望胡静。
磨杵人,天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