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当编筐时,指尖总在竹篾交叠处顿一顿。时不时看一眼门口那棵老槐树,树干皴裂如爹的手。爹就是倚着这树断的气,顺当跪在地上,看爹喉结打颤,最后一句话落进他仰起的耳朵:“顺,撑起家。”顺当打小个子长得慢,长到十八岁也才齐常人胸口。见人时总得仰起脸,下巴颏儿说话时会抖。顺当个子矮可手不笨,芦篾经过他的手中翻飞,编的筐底密得能盛住月光。
李庄巧儿的爹赶集,蹲在他筐摊前磕烟袋:“俺家巧儿脑子不灵光,你给口饭就行。”娶亲那天,巧儿穿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头发用红绳胡乱扎着,往顺当手里塞一枚野鸭蛋,指甲缝里嵌着芦苇荡的泥,笑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迎亲的队伍没鞭炮,只有老槐树的影子跟着晃,顺当背着巧儿跨过门槛时,听见身后娘偷偷抹泪的声音。夜里,巧儿总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像盯着个认识多年的老熟人。
婚后第三年,巧儿生下个闺女。孩子落地时哭声细弱,像只没长毛的雏鸟。顺当在灶台前煮红糖鸡蛋茶,听见收生婆叹气:“这娃眼神发直,怕是随了娘。”顺当握着木勺的手顿了顿,锅里的热气糊了眼:“随就随吧,自家娃,咋都得养。”继续往灶膛添柴,火星子溅在手背,烫出个红印。后半夜,他蹲在槐树下,摸着树皮想起爹的手。月光把槐树影子拉得老长,罩住他蜷曲的背,像爹当年拿件破棉袄盖在他身上。
马小庄马瘸子会唱书敲大鼓。那男人一走一瘸,鼓槌是根磨得发亮的枣木,鼓声随着风能传达很远。逢集日,马瘸子的书摊就摆在顺当筐摊斜对面,鼓声一响,围一圈人。巧儿总抱着闺女蹲在边上听,口水顺着下巴滴在闺女小袄上。有回马瘸子唱《穆桂英挂帅》,敲到激烈处,鼓点密得像暴雨打在槐叶上,巧儿忽然拍起手,咯咯地笑。马瘸子转头看见,摸出一块糖瓜塞给她:“巧儿妹子,甜不?”手掌擦过巧儿的脸,巧儿就冲他笑。笑得顺当攥紧了编筐的竹篾,手里的竹篾“啪”地断成两截,竹刺扎进虎口,血珠渗进筐沿,像朵开错季的花。
有一天,巧儿往芦苇荡疯跑。顺当追上时,见她蹲在枯苇丛里,手里捏着根枯黄的苇穗。远处传来马瘸子的鼓声,咚咚咚,敲得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敲得顺当心烦。巧儿忽然指着远处喊:“鼓……鼓……”这是她嫁过来后,头一回说出两个连贯的字。鼓声响得像闷雷,惊起几只灰扑扑的水鸟。
那年入夏涝的狠。田里的玉米苗泡在水里打卷。顺当在熬稀饭,锅盖“咕嘟咕嘟”冒热气,听见外头马神仙的卦幡“哗啦啦”响:“看风水,算八字喽!”顺当擦着手出门,仰脸瞅见马神仙蹲在老槐树下,八字胡让风吹得翘起来:“马大爷,您给瞅瞅,东洼地的芦苇能活不?”马神仙眯着眼:“顺当呀,你这筐编得密,心也密——芦苇扎根深,涝不死。”忽然压低声音,“就是你媳妇……哎,命中带痴,别太较真。”巧儿不知啥时凑过来,往马神仙手里塞了块窝头:“给……”马神仙一愣,接过来,忽然笑了:“憨妮子,倒知道疼人。”
顺当的儿子出生了。后半夜,雨突然下得泼天盖地。老槐树在狂风里晃悠,枝桠扫着屋顶的茅草。闪电劈开黑夜的刹那,他看见老槐树的枝桠“咔嚓”折断,焦黑的树皮混着雨水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烧糊的纸钱。巧儿嘟囔:“怕……”他把巧儿冰凉的手焐在胸口,忽然想起爹说的“顺,撑起家。”可此刻他的腰杆弯成虾米,觉得怀里的重量,比天还沉。屋里潮气裹着霉味。
马瘸子后来没了踪影。有人说他进了城,跟着戏班子跑码头;有人说他客死他乡,埋在异乡的乱坟岗;也有人瞅着顺当儿子的额头,悄悄说:“这娃的眼睛,咋像马瘸子呢?”顺当听见了,只是低头编筐,竹篾在手里绕得更紧。解放了,工作队来分地。小组长扛着木尺,站在老槐树下问他:“顺当,你挑哪块地?”顺当望着槐树新长的枝桠,嫩叶在风里晃,像爹当年教他编筐时,指尖晃动的芦篾。屋里传来巧儿的笑,还有趴在桌上玩蚂蚁的俩娃,他搓了搓结茧的手:“东洼地的芦苇滩分给俺吧。”小队长一愣,刚要说话,顺当又补了句:“俺会编筐,芦苇长得好,筐就编得结实。”阳光穿过门框,落在他手上,落在刚编好的筐沿,像撒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芦苇荡沙沙地响。巧儿抱着新编的芦苇席,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顺……顺……”她喊得比往年清楚些,嘴角还是挂着笑。顺当回头,看见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河滩上。闺女蹲在芦苇丛里找野鸭蛋,儿子举着根芦篾奔跑,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不是马瘸子的大鼓,是生产队里敲的工钟,“当当”响,惊飞了几只停在槐枝上的麻雀。
夜里,顺当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虫鸣,还有槐树叶子擦过窗棂的响声。巧儿忽然往他怀里蹭了蹭,嘟囔:“暖。”他搂住她单薄的肩。这些年,腰杆虽有些驼,可手里的芦篾没断,怀里的人没丢,槐树的新芽还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