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2002年11月份左右，离人们口中的那场大雪还有一个月时间。一个面相俊朗的男人上了公交车，年龄估摸着五十上下，实际已年近六十，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特殊的气质。一方国字脸写满了严肃，眉宇却有着难以捉摸的开心和激动。还没来得及坐定，迫不及待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婴儿的照片细细观赏：他迎着光看那张照片，心中升腾起新的希望。他想起了自己那模糊的，明亮的十八岁。也是在这样的好天气，他在田埂上收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录取通知，也是在这样的好天气，他翻山越岭，来到了北京。不觉间已嘴角上扬，似乎那欢脱的思绪飘在九霄之外。他忘情地将照片递给旁边的陌生人，“这是我的孙子”。那个时候的人们都很自来熟，便顺着男人的话夸了下去。谈话愉快地进行着，直到男人坐过了站。
这是外婆口中我与外公的第一个故事，至于更早的，要么我不记得，要么她不记得。从目前这些遥远的记忆来看，我的记忆最早是和外公一起睡觉。好像那也是一个的冬天，我爬上外公的床，他细心地帮我整理被子，与我一同靠在床上。我看书，他也看。我们的正前方是一个很大的展柜，上面全摆放着他自己的根雕和印章。而左边是满满一柜子书，“别着急，我这些书是从先秦开始一直到满清，等我老了，都留给你和小弟。”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打开过，只是隔着书柜的玻璃给我介绍每一本书的来历。当初，他从北京回来，拉了一板车的书在身后。他细数每一本书的来历，有的来自北外的图书馆，有的来自其他地方的书店。外面漫天飞雪，而我们在狭小的房间内看书，脚很冷，不过慢慢就会变热。
外界对我外公的评价从来都是充满无限的敬意。小城才子，外交官，教学名师，甚至有传言，他有两封周恩来总理给他写的亲笔信。这封信应该是有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人生故事的人，他只对我从头到尾地讲过，但有些话题太过敏感，一笔带过罢了。
他人生的春季写满了传奇。他毕业于矾山中学，通过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卖的鸡蛋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至于为什么选择北外，是受他的俄文老师影响。他的俄文老师姓王，也是北外毕业，“我的老师俄文老师非常厉害，以至于当年高考，我的俄文作文把格子写满了还附了一张纸上去。”由于当时经济普遍都很困难，他备考的时候曾晕倒过很多次。最后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时，他还在做工挣学费，粗粝的稻草绳嵌入他的肩膀，在血汗与疲累中，他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北京，他唯一的感叹是每天食堂都能吃到白面馒头。之后便是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时刻，每天都能学到新的知识，也第一次见到外国人。“她是我的西班牙语老师，爱抽很冲的香烟，爱穿裙子，举止十分优雅，对我们非常友好。她老公是中央电视台的外国专家。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了”。他被分到外交部后不久，那场写进史书的运动便开始了。之后便是四处流转的日子，他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也为他成为一位地理老师打下基础。他在四川时，与《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作者魏巍同住一间宿舍。在运动稍平稳时，他曾被周总理的秘书两次劝说进京，之后他还是选择回到南方小城，那个给他无限温暖和支持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成家，遇到了一生的老伴。
他人生的夏季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优秀的普通人，前面的故事太过传奇，从他的嘴里我听到太多大人物的名字。他回乡之后，成为了一名老师，听他说他教过很多学科，之后半路出家选择教地理。没想到这一教，整个市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曾在大学期间去中央美院旁听，绘画功底了得，能一手画一幅中国地图。他在县上的高中任教，用自己丰厚的人生阅历与知识积淀为他们打开了通往这个世界的大门。他这一生帮助了太多的人，他用他的智慧，用他的品质，为这片土地培养不计其数的人才。但是，苦难并没有因他选择平静地生活离他而去，他的大女儿早早夭折，于是他给他的二女儿，三女儿，取名分别带有“蓬”和“荃”，这是两株小草的名字，意味着生命的蓬勃与坚韧。
在他人生的秋季，我步入大学，他知道他能教我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对于我的学业，他会谨慎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我往往都是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我想看到依旧能对我“指手画脚”的他，即使是错的，我也觉得安心。我想让他知道，他永远都是我的榜样，他的意见永远珍贵。在我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他心里很着急，但很少给我打电话，怕打扰我。有一次实在是忍不住，给我打了一个视频，挂了之后仍然不放心，又给我打了电话。他一直很了解我，知道我的苦心，知道我的努力，知道我的啜泣涕泪，都饱含艰辛。
相较于弟弟，我并不像他。但是我一路走来都深受他的提携教诲，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早早地被他用刻刀雕好了模子。多年来的言传身教，让我成了一个较合格的大人。很可惜，我没有他天资聪颖，更没有他刻苦努力，空有他的心气，没有他的精神，但我不会停下脚步。他知道，这也是喜爱我的原因。
人跟人这辈子的缘分只有一次，在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下辈子，不会记起任何从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突然会深吸一口气，意识到那个知道所有答案的人永远离开我了，这种离开如同在身体留下一块淤青，短暂地揪心之后，是只能被时间抚平的阵痛。我再也不能跟他打趣，再也不能跟他争论，连他手掌的温度也渐渐在我的手掌内消逝。我很庆幸，那天的我放下了所谓的“自尊心”，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很久很久，平静地接受他手掌粗糙的纹路，接受他的痛苦。
他的离开我全程都在，但我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离开的时候，我正好和小姨去开死亡证明。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思维清晰，充满智慧的老人，一个爱修花养草，能搬动两人才能抬动的花盆的老人，竟然离开得如此之快，像一阵风与我擦肩而过。
总有人说，他的经历可以写成一部大书，很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如此之少，本来想着由他口述，我执笔的回忆录，已经被疾病残酷地扔向一边。当他病情恶化，提出他口述，我执笔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我内心是感动的。他明白，我明白，其余人都不明白。
2025年，他生命的四季来到了冬季，这也是与他底色最契合的季节。正是因为青壮年的人生经历，使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他的伴侣，他的女儿，都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究竟经历过什么，背负过什么。受到过怎样的铸造，又受到过怎样的打击。他曾风光无限，春风得意，却又失意落魄，跌入谷底。理想与现实的反差重重摧毁了一个满腔热血与抱负的年轻人，那个鲜活的，明亮的张福山永远留在了北京，永远留在了南下的归途。在时代的洪流中，即使你是天之骄子，抗争命运也不过是一个运气游戏。难以想象，在仅有八十年的光景中，一个人会有如此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而这又跟大多数故事不同，故事的结局是如此遗憾，如此潦草。如今，就同十八岁的他独自一人离开家乡一般，似一缕烟尘钻进了广袤之中，没有半点波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