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蛇年四月十七,晨雾还在砖缝里打盹儿。手机“叮”地弹出条消息,侄子郭宇的讣告像把生锈的剪刀,“咔嚓”绞碎了满楼房寂静。长嫂走了,那个在郭家屋檐下忙乎半世纪的身影,化作缕青烟,融进了没亮透的天光里。
老辈人常说“长嫂如母”,这话搁她身上,真真儿贴切。七零年代的雪片子跟不要钱似的往窗缝里钻,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她就着煤油灯的昏黄,拿顶针箍把钢针往补丁里顶。“嘶——”偶尔扎了手,也只是把流血的指头往嘴里一塞,接着缝。针脚密得像老辈人编的竹篾筐,可再密实的针脚,也锁不住她掌心的裂口——那是被冻裂的,是让搓衣板磨烂的。到了晚上,油灯芯“噼啪”爆开火星子,她把我们几个弟妹搂在膝下,粗糙的手指头戳着课本:“这个念‘人’,一撇一捺立得正,做人就得像这字……”她哑得像破风箱的声音,却比屋檐下挂的冰棱子还清亮。
二哥娶亲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连鼓匠唢呐都雇不起,只请了些至亲。我偷摸躲在厢房后头,瞧见她背过身抹眼泪。等她转过来,眼眶还红着,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磨得起毛边的蓝布包。“拿着,买块橡皮,别总用唾沫擦铅笔印子。”她把攥得发烫的毛票硬塞进我手里,转身就扎进院里忙活。院里安安静静的,她跑得脚底生风,裤脚还沾着灶膛里的草灰,笑得比新媳妇还欢实,门牙缝里还沾着包饺子时的韭菜叶。
今年正月推门进去,满屋子都是中药的苦味。床上躺着的人,和从前比瘦得脱了相,可眼睛还亮着。她一辈子爱干净,即便病中,被褥也整整齐齐。见我来了,她硬撑着要坐起来,被子滑落露出嶙峋的手腕,跟晒蔫的丝瓜藤似的。“在外面别亏待自个儿,想吃啥就买,别学你哥那抠搜样……”她冰凉的手攥得死紧,指甲都掐进我肉里。外头西北风嗷嗷叫,把窗棂吹得哐哐响,可只要她在,这屋子就还是暖烘烘的,像裹着件棉花套子。
如今长嫂走了,八仙桌上积了层灰,铁锅锈得不成样子,大哥蹲在墙角闷头抽烟,背驼得像张弯弓。倒是院里那畦韭菜,还绿汪汪地冒头——是她前年拿瓦盆扣着捂的“头茬韭”,说开春包韭菜盒子最香。恨啊,恨自个儿这副病骨头,连送她最后一程都成了空话。家里留存的照片少得可怜,唯有堂屋墙上那张泛黄老相片,她站在中间笑得开怀,身后站着一排弟妹。忽然就明白,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家和万事兴”,早长成了郭家的筋骨。
长嫂啊,院外的路灯再亮,也比不过您油灯下的昏黄;那些冷冰冰的消息框,哪抵得上您唠唠叨叨的叮嘱?要是有下辈子,还做您檐下的混小子,听您骂我“吃饭吧唧嘴”,看您在灶膛前忙得脚不沾地,把柴火塞得噼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