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随着我们姐弟逐渐长大,饭量成倍增长,可生产队分配的供应粮不但没有增多,反而减少了。
过年前分得的半麻包小麦,加上爸爸节省下来的一点白面,正月还未过完,就只剩下一两碗了。那点白面可怜巴巴地堆在面箱底部的角落,用报纸隔开苫着,被“珍藏”在玉米面的底层。后来磨了几回玉米面,每次快要看到报纸时,妈妈就会到生产队领些玉米背回来。她先用簸箕把玉米簸净,再背到队里的机器磨那里。在那儿,往往要等上一两天才能磨好。队里机器磨的柴油发动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带动着一条宽扁的长皮带上下传动,使得偌大的木头磨轮飞快地水平转动。这发动机是爸爸两年前去苏杭一带参观学习时,顺道买回来的。他跟亲戚说起此事时,绘声绘色地讲:“我去的时候坐了飞机,那飞机比曹家(方言,咱家)的上房还要高大,起飞和下降的时候噪音特别大,还颠簸得厉害,不过飞在云上倒是平稳了。回来的时候坐的火车和班车。在常州参观时,想到修房欠队里的钱一直没还,就托关系给队里买了个柴油机。上下车我都背着它,这东西简直就是个大铁疙瘩,压得我寸步难行,感觉它直往地下钻。队上念我出了力,开会决定用柴油机抵清了账。”亲戚们听了,无不惊羡不已。姨爷爷感慨道:“你可真是见了大世面,我活了六十多岁,只在电影上见过飞机和火车。”
这年四月八前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在夜间席卷而来,正处于拔节、扬花阶段的小麦大半被冻死,原本就萎黄的玉米苗也所剩无几,十存其一。伏天抢种的苦荞,先是遭遇了多日的干旱,后来又频繁遭受冰雹的袭击。总之,夏粮和秋粮全面严重减产,有的地块几乎颗粒无收。幸亏国家多次下拨供应粮,才避免了像三年困难时期那样饿死人的悲剧发生。
到了秋后,供应粮从玉米换成了蜀秫。这里我就不赘述队长天天在广播里宣传“备战备荒”“勤俭节约”的话语,也不详细讲述妈妈如何费尽心思,将有限的玉米面和萝卜叶子、南瓜、苦苦菜等掺和在一起,让一家人勉强填饱肚子的艰辛了。我只说一说连续吃蜀秫面时发生的几件事。在我看来,这也算不上什么难以承受的苦难,因为妈妈责骂我们时总会说:“蜀秫面总归是面,有营养,还不限制你们吃。可五八年到六零年呢?你爷爷上顿下顿用秤给我和你姑姑分五谷,我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和你姑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分得一样多。他不分不行啊,谁多吃点,少吃的就可能饿死。那三年困难时期,光曹家一个庄就不知死了多少人,一个大队三年都没听说谁家生了孩子。现在可比那时候幸福多了,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且不说蜀秫面吃起来是多么的艰涩难咽,也不说吃下去后肚子里胀气、烧心的难受感觉,单说排便时的痛苦就让人难以忍受。现在四十岁以下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冬日里,一场大雪刚刚停歇,院子里的积雪被扫成了一个个雪堆,阳光好不容易从笼罩多日的彤云缝隙中挤了出来,无力地斜照着房子的前檐和房门台子。一排三到八岁的男孩,双手撑着房门台阶,裤子褪到脚腕,高高地撅起黑黄瘦小的屁股。几只老母鸡咕咕叫着,迈动着冻麻的脚爪,撑着毛羽,偏着头、伸着颈,专注地等着从这些屁股里出来的东西。女主人公一边叹息,左手叉开五指,紧紧地托着掰开孩子们的屁股蛋子,右手拿着一根短竹棍,小心翼翼地戳着、剜着孩子屁眼里壅塞的干屎蛋蛋,那些干屎蛋蛋又硬又臭,颜色和蜀秫面节节一模一样。每剜下一点,男孩就会凄惨叫唤一声,妈妈的眼泪也会滚落几颗,而母鸡们则会拍打着羽翅疯抢一番,就算被叨掉几片老毛也不在乎。记得当时有个驻队干部看到这场景,在我家感慨地说:“要是干吃一碗蜀秫面米饭,拉出来也是一碗蜀秫面米饭,和金针菇简直是绝配。”
后来我查阅了资料,了解到蜀秫其实就是高粱,它是我国先民最早种植的五谷之一。高粱含有高量的硅酸、苷类、纤维素和蛋白质,是酿酒的重要原料。虽然从科学角度来看它营养成分丰富,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合食用。肠胃不好的人不能多吃,因为它含有的硅酸和膳食纤维在消化道中不易消化,像容易腹泻、胃肠功能差、有痢疾、胃肠出血、溃疡等疾病的人,吃了会刺激肠胃,引发不适;婴幼儿也不宜食用,蜀秫中的高分子多糖类物质和皂苷等难以消化,幼儿消化系统脆弱,还容易出现过敏性疾病,食用后可能阻塞肠道,造成严重便秘,增加肠胃负担和患病风险;过敏体质的人吃了蜀秫,容易因其中的蛋白质成分引发过敏反应;就算是健康人,如果饮食过量,也会有问题,蜀秫热量高,摄入过多易导致肥胖,还会增加肝脏、胆囊、心脏、血管等慢性疾病的患病风险。所以,蜀秫除了用于酿酒,还广泛用于饲喂牲畜。不过,健康人适量食用高粱,能为身体提供丰富的营养,有益健康。难怪那时候的孩子个个都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看上去比现在那些锦衣玉食的孩子还要健康。
一天晚上,临睡觉前,爸爸看到炕上铺的褥子和毡子凌乱不堪,还有我们白天玩的桃核、石子等小玩具,馍馍渣子也落在上面。他把我们赶下炕,提起毡子和褥子抖了起来,妈妈则拿着笤帚清扫炕席。爸爸抖落时,从里面掉下一块一寸大小的蜀秫面饼。他把毡和褥子放在炕上,俯身拾起面饼,一边用手拍着上面的土,一边大骂我们浪费粮食,还追问:“是谁把这么大一块馍馍不吃,糟蹋了?这么糟蹋食物,饿死了都不可惜!”说着,他咬了一口,刚一嚼,立马“呕唔”一声,接着把面饼扔到地下,“呸呸,呸呸”地吐个不停。原来,是小弟嫌天冷,把屎拉在炕上,被压扁暖干了。
无独有偶,妈妈接着说起她在队上给工作组干部领面时,听到妇女们讲的一个真实笑话。队上柳四岱(当时是盘安公社书记)的妈妈和几个老婆在拔荞麦,在地埂边,突然看到一摊草窝里有一片薄蜀秫面饼。一个老婆说:“这不知是谁把这么一片馍馍丢了,怪可惜的。”说着就拾了起来。周围的老婆们听到“馍馍”二字,纷纷扭着小尖脚赶了过来,没等她拿稳,就伸手抢着掰。其中动作最快的一个刚把饼片放进嘴里,就发觉不对。你以为真是有人把蜀秫面馍馍丢在那儿了?其实是不知哪个大人躲在那儿拉的一滩稀粪,被太阳晒干了。
再说说那晚听到的另一个故事。小庄的王学辉从部队复员回来不到半个月。有一天,大队部召开党员会议,散会时大家饿得快撑不住了。王学辉一本正经地说:“饿了能咋?你们每天早上吃两个荷包蛋,再吃一个馒头,咋会饿?”没过几天,会还没开完,他第一个站起来说:“这饿了可真不好受,头痛腿软,心跳得厉害。”妈妈打趣他:“每天喝两个荷包蛋,吃一个白面馒头,还饿啥?”他这人为人厚道,说:“我哪知道女人是心疼我,看我刚复员,怕我受不了,东倒西借地供了不到二十天,哪能天天有这好东西吃。唉,丢人,不敢胡说了,遭罪啊。”
爸爸还念叨起爷爷的往事。爷爷奶奶刚解放那几年在水洛城炸油饼、烙锅盔卖,顿顿吃清油细面,黑面和麸皮都攒起来,让四爷爷不定期地赶着毛驴驮回了老家。奶奶出身何马家家马家山庄,她的父兄当过国民党的保长,家庭条件不错,从小学习女工,茶饭做得很好。可有一次,爷爷生气地把一大碗油泼辣子面扔到地上,说没调好,不香。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六十多岁的爷爷两泪汪汪,深深自责自己当年不懂惜福,遭了报应,说:“老天爷这是惩罚我,我饿死也不冤。我还以为能一辈子吃清油细面,哪能想到会有饿死的一天。”
唉,真是一言难尽。如今承平日久,快四十年了,只希望以后不要再有大灾荒。要是再有灾荒,那些整天只知道摆弄手机、专点外卖、只喝饮料,不事稼穑的啃老族可怎么应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