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株万年青浮在长颈瓶里。瓶里的水不及一半,植物的根须飘在瓶底,露出瓶口就两片叶子,一片浅绿,一片焉黄。房间里再没别的植物了,这株万年青被移到电视柜上边。父亲除了看电视,就是盯着它看。
父亲退休后,一直没丢掉读报的习惯。我常年给他订阅《参考消息》,他依然关注国内外形势,关心台海问题。父亲有时提笔写诗,他自幼习字,笔锋俊秀挺拔,客厅两面墙尽挂着他的诗作。这时他越显得从容健谈,示人一种慈眉善目的长者的形象。我当然忘不了父亲之前那副严肃的面孔——他曾是一名老公安,常年与罪犯打交道,得自带威严,不然咋能镇住邪恶?
父亲自1981年从乡下公社转入公安系统,担任单位的一把手,整天有操心不完的事。那时候干警的宿舍都装着铁门,敲门声像铙钹碰撞那般响亮。我们家是敲得频率最高的,尤其在夜里,常被敲得振响。父亲起身开门,和来者嘀咕几声,接着就听到他急速下楼的脚步声……这样的日子一直到父亲退休后才停歇。
尽管忙,但父亲一下班必定马上钻进厨房——这时候母亲买的菜早已候在桌上,等着他来掌勺。父亲厨艺很好,他调制的五柳鱼、泡皮鸡、芋头扣肉和蜜汁叉烧都是拿得出手的。在餐桌上父亲是主角,他将子女拢在一起,顺带知晓我们的近况和动向。偶尔发表意见,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担心子女生坏念头,走歪路。
父亲在更早的时候担任过龙光乡公社党委书记,他对乡里的群众有深厚的感情。家里偶尔有乡亲来访,父亲必定在本不宽敞的屋子里让出一块角落安置板床,让来访的乡亲歇息,和他们一起吃饭叙旧。有时候我们姐弟有情绪,他总是告诉我们这些乡亲是他的东家,更是亲人。他下乡时常在东家歇脚,东家会腾出最好的床,呈上自酿的酒来接待——这情义深啊,咱要懂得知恩图报。
我看过父亲的一些自述文章,其中他提到了在龙光乡任职期间,与其他干部群众一起修筑龙光乡至大旺乡砂石路段的经过。文章详细记录如何筹集资金、如何发动群众、如何克服困难这些事,最后的修路成本很醒目:四百余元/公里。我觉得这篇文章很有意义,但很可惜,它不知怎的遗失了。
再后来偶然和一位来自龙光乡的干部交谈,他对我讲了关于父亲的一件事。那一年乡里遇到严重的旱情,粮食减产成为必然。在公社的会议上干部们讨论是否据实上报的问题,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最后父亲拍板。他说:“就是龙光乡全体群众每人撒十泡尿到田里,也生不出更多谷子来,天大的事咱们一起杠着,来年再加大干劲闯出一片天。”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坚定、自信,实事求是,让人放心。
小时候我的学习挺好,父亲对我的期望自然高。但在高中之前,我和他交谈极少,原因大概是他忙,再者他严厉。我记得很少和父亲一起出行,我也从来没有对朋友同学提起他。曾经有几个早上在粉店里遇见他,我只埋头吃自己的装着没看见。父亲端着碗在我身旁坐下,看我没反应他也没说啥,吃完帮我付钱就离开了。父亲有几次受老师之邀到学校讲课,我在底下也是低着头没看他一眼。一些知晓父亲的同学看到我这态度,他们都很惊诧。四爹看到我和父亲的处境,他就写信给父亲说了这件事。这以后我发现父亲将他的严厉放下,开始主动找我聊天,父子关系才渐缓和。
上初中时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个家伙突然闪过来伸脚将我绊倒,凶狠地盯着我一眼,然后迅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这件事被父亲知道了,他判断这应该是违法犯罪分子的威胁行为,立即写信给老师申请在家上晚自习。那段时间,他屡屡叮嘱我少外出溜达,注意安全。在我眼里,这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很内疚,担心由于警察特殊的职业,会给家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干扰。他认为我成绩下降是因为这件事造成的,其实我心里明白,是自己不够努力,后劲不足,才只考上了中专而不是大学,没达到父亲的期望,内疚的应该是我这个儿子。
父亲活了九十岁,他摔折了腿最后半年躺在床上。他有高血压、糖尿病,一边要吃很多药,一边又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可他一声不吭,仿佛喊一声疼就会让我们子女增添负担似的。我给他理发,让他服药,他像个孩子那样规规矩矩,言听计从。他常常嘀咕自问:“我怎么会这样子(骨折躺床),难道我枪毙的人太多,是报应吗?”而后他又自答:“可那些人都是罪大恶极、罪有应得的,该枪毙。”
父亲祖籍在玉林市,他少年离家,几经辗转各地学习工作,最后才在德保县城成家立业。他最牵挂的是家里的奶奶,他最遗憾的也是未能在奶奶膝下尽孝。每到重阳节,他都提醒我们要回老家扫墓了,若不能去,他也必定给老家的亲人们寄去钱物。每遇到来县城做生意的老乡,他都会聊上很久,说着家乡话,谈着家乡事,那会儿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特别有光。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那株万年青依然浮在长颈瓶里。正眼一看居然长出一片新叶,嫩绿嫩绿的,微微卷曲着。忽然间我对着它发愣,这会儿,父亲的魂已经在奶奶的身旁落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