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今年的元宵节,又有了元宵节的味道。锣鼓莺歌抬阁狮子龙灯旱船小跷如期而至,那些看热闹的也如期而至。
整整过了三个寂寞的大年和元宵节。寂寞的元宵节的失落是甚于过大年的,如果说过大年是以家庭为单元的,那么,元宵节就是以村为单元。人们说,没过十五,等于年还没有过完,确实是,大年初一至十五这个时候,是属于民俗的,属于民间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县城几十万人的狂欢。那三年的元宵节,虽然我不甘于这失落,也却只能从记忆里捡拾往昔的热闹。
正月十五的清晨,依风俗,是要放一通爆竹的,这些鞭炮花炮年前就预留了,不必多,但必须有,响完,过年的炮就算放完了。当然,这不完全是早起的原因,此时,州城已为鼓乐包围,锣鼓排山倒海地响彻过来,三眼炮“咚咚咚”亮着,左邻右舍的爆竹也此起彼伏着,在这响声里,你感觉到了这个小县城的血脉在快速地跳动起来,这声音是一种召唤,于是,匆匆扒拉两口饭,就迫不及待钻进这噪动里了。
其时,大街上的空气也仿佛成了稠的,热闹的情绪水流云集,挤入汹涌的人海,双臂像游泳一样架起来,这样方可争取一些自身的主动,从这一个人群游向另一个人群,大街上,是一个一个的人堆,人们依着自己的口味,围绕着锣鼓,围绕着狮子龙灯,缠着竹马、高跷、莺歌、八仙……
你尽着你的气力,时而艰难地逆流而上,时而惬意地随波逐流,现在想来,看热闹固然是要的,但也不能不说,人海一拼也是重要的,一挤进去,你也就成热闹中的一份子了,你就算挤进了这个民间的节日, 身在其中,你才有资格分享这份热闹、这份狂欢。那时闹红火打场子,也算一景,警察拆散了竹子扫帚,挥着竹条,一边吆喝,一边闪向人群,竹条子呼啸着,人就四散,其实哪里能散得开,置身其间,免不了被抽,曾想,你们打什么打?要是没有人看,这红火闹给谁?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怎么会没有人看呢!
热闹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时候干脆就是图挤一挤的,特别是当你长到所谓长大了,不需要被大人领着的时候,当你在浩浩荡荡的人海里恣意纵横,还真有中流击水的痛快和青葱少年的狂妄。
第一次上鼓楼是看红火,竹制的梯子正面已爬满了人,便勇敢地从背后攀上。在鼓楼上,高高的,可俯视几个场子的热闹,还能看到汹涌的人流交汇冲撞。
鼓楼上看红火,除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特殊,仍不及挤着更扎实,更有存在感。
因为看热闹受到父亲惩责,是上世纪盛传霍州要地震的那年,我去了离城十多里的一个村看红火,傍晚归家,父大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怒,过了好多年,方悟,虽然我觉得看红火重要,但父亲觉得,我,更重要。
父辈们说,看红火,衣服可以穿过年的新衣服,鞋是要穿旧的,真的,再好的鞋,一天下来,也被踩得失态。
疯上大半天,家里早备下了热腾腾的饺子、圆宵, 哪能吃到心里,晚上,照样是热闹的。
元宵节的晚上,大街小巷,官家民户,凡是能挂灯的地方,都挂出了灯,宫灯、纱灯、走马灯,花篮的、葫芦的、生肖的,明明暗暗,亮彻着街市,天全黑下来的时候,焰火就炸响了。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在这灯火里,我们更是围着龙灯,跟着竹马,缠着锣鼓,从西门涌到东门,一直到闹红火的各回各村了,街上的花灯依旧灿烂着,也许有雪,也许有风,但那个晚上是炽热的,是温暖的。
我觉得,很有必要做这样的统计,在一个县里,一年一度闹元宵的有多少人,参与闹元宵的有多少人,这样的数字,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当地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的状态。
打锣鼓的,自然是将青春、阳光用力量的方式尽情展示着,即便是夹杂着忧郁、争斗,他们表达的也是一种雄风和荣耀的美,这种美所形成的节奏、声响、冲动,和看热闹的产生了巨大的共鸣,故而至今的我,仍被锣鼓带着节奏。跟着锣鼓,有放三眼炮的,他们的脸、手皆熏得黝黑,带着重重火药味,腰里缠着艾条,身挎柳条编的装火药的篓子,横持三眼炮,如荷戟的武士,他开心了,或是不开心了,先将艾条在炮眼处作比划,众人退却,再比划,再退却,方点燃,一时炸声动地,硝烟弥漫,武士大悦;给年轻锣鼓人收拾衣服、挑干粮的,他们的脸上,也是满满的写着锣鼓人特有的自豪;我曾见到过在一支锣鼓队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一个吹军号的人,他仰天吹了一遍,就下去了,我觉得他和锣鼓是不搭的,但他一定觉得他和锣鼓是连着的,他对。
这一天,那些在深重的黄土、沟壑、莽原上的闹红火的人们,似乎挣脱了身上的羁绊,带着希望、追求,尽情地展示着本真的生命和精神,抚慰着自己的情绪与心灵,接受着数以万计的人的赞美和崇拜。
一台又一台的抬阁遥遥而至,灿烂地亮相在人海中,你可曾知道,那些化妆、纸扎、服饰,过去都是在灯笼底下靠手工做就的,十五的凌晨,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紧的雪,就那几位能人,将自己的聪明和手艺发挥到了极致,使命般的力求更精更细。
咄咄逼人的狮子,时隐时现的龙灯,轻盈的竹马,奇险的高跷,照例由村里几个巧手约定俗成的支撑着,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他们就好像接到一种历史和文化信息的提醒,于是就聚在一起,想着更早的时候师傅的音容笑貌,发挥着先流传给他们的灵感和智慧,打听着邻村新的花样,绞尽脑汁精进着自己的本事,千方百计让自家村的鼓乐在城里得到更多的喝彩,这单纯的愿景,信仰般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在他们的心里,一个村闹不闹红火,闹的好不好,是这个村人气旺不旺的象征,是村庄的脸面,甚至标志着一个村的兴衰,马虎不得。
幼时,看热闹就是看热闹,及长,就有这样的想法,民间艺人也有一种死心塌地的执着和宗教般的虔诚,也许是正月十五这一天,仅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一个戏剧演员,一本戏,他们一年之中能演无数场,而对闹红火的人来说,一年之中就这么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错过这一天,就是一年,唯其稀缺,便弥足珍惜,是故参与,那么亲力亲为的参与,就成了他们的追求,成了他们无上荣光的事情。
本地鼓乐中,莺歌极是耐嚼,腰鼓一二,镲四五不等,锣一面,斗锣若干,鼓子打起来,苏秦背剑,海底捞月,反弹琵琶,额头上的缠丝金蛇出洞一般伸缩,还有那扇镲的,(拍镲叫扇镲,及其形象),你看,他们时而左手斜端一面,右手的另一面镲快速反滚,每一次都要合着节拍准准地扇到左手的镲上,时而双镲对翻,看得人眼花缭乱。库拔村的莺歌,现在可数的,传到第六代了,老艺人杨秦珍教小孙子学莺歌,曾教一次奖励一百元,而今,小家伙也能像模像样地打鼓子了。十多年前,我见到年迈的陈锦学先生,拄着手杖,家人搀着,看热闹的见老人过来,立马让开,老人走到莺歌跟前,早有人呈上一副镲,稍稍热身,那镲便在手上金光翻跃,押韵和辙,一时风起云涌,哨声、叫声、喝彩声响成了一片,几个回合后,干干净净收场,老人心里平整了,尽兴地笑着,过瘾,真过瘾!赤峪村的郭跃华先生,退休干部,也是元宵节,非要进城打莺歌,先生有心脏病,家人劝,岂能劝得住?老人敲鼓,敲着敲着,就去了,什么是爱好,这就是爱好,无怨无悔无功利无遗憾纯粹的热爱,于这狂欢的红火中归去,老先生真大快活也。
这一天,洪洞小河的 “拆楼”也来助兴,“拆楼”说的是宋代杨家严惩奸臣王强及手下的故事,故事表演的时候,几十个奸臣的扮演者,或头插利斧,或尖刀穿肚,或铁铡横腰,脑浆迸裂,大小肠涌出,血流如注,哀嚎碜人,他们就那么裸着上身,此时的他们,于寒风中,想必是体会到了风光,这一风光,就是大半天。
我记得,城里有位叫狗牛子的师傅,耍流星,铜锤大的铁网编就的流星里,装着木炭,夜色来临,师傅点燃木炭,两手交叉将拴流星的绳子一甩,燃烧的流星就展开了双翅,借着风力,通红通红的,师傅或单手操控,或咬住绳子,双手撒开,或平躺于冻地,飞舞的流星顿时划成了两个耀眼的火圈,这时,呼啸声、呼叫声又掀了个高潮。
有一种说法,闹红火起源于古代攻城,鼓里藏刀,旗即长矛,红火队的老者为总指挥,身强力壮的士兵装扮成社火进城,里应外合,消灭敌人。半个世纪前的元宵节,两家红火相遇,尤其是锣鼓,锣对锣,鼓对鼓,对方搞乱了,这边就胜了,不砸(我们这里敲锣鼓叫砸锣鼓,真图念!)破几面鼓不打烂几付铙不横打就被对方带跑了,那年月,打着打着,就真打起来了,农耕文化里的农民,值白、叫真。也许,在一些人的心里,这些也太下里巴人了,是疯了魔了,是的,我也觉得这是一种原始本能的冲动,不遮不掩发散着蓬勃的野性,此刻,平素的腼腆、秩序、讲究、收敛,全都放下了,写在脸上的,唯有率真,且产生着巨大的张力,这群鼓者舞者,将雅和俗演绎到了无可言喻的境界,可以这样说,他们无意识地肩负着审美的使命,肩负着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祈告,他们将自己心灵的美用肢体语言和独特的节奏诠释在了这个广阔的场子同时激活了观赏者对美和创造美的追求与向往,于是,这里便挤的一塌糊涂,看热闹的每一个人也冲破了自己心中的无阵之阵,离开了物欲、利害、等级,展现出了阳光、纯正的本真,这一刻,天命狂欢,人神共悦,他们一律美的自由烂漫,美的恣肆纵横,这一刻,哪怕是暂时的,也必是自由喷薄的狂放不羁的生命之花酣畅淋漓的绽放,这一刻,也必是每一个人生命历程中不可多得的精彩片断。
有一年,元宵节的夜里,我突发奇想,躲开热闹,出了城,隔着汾河,一边是尚未解冻的春野,冬天般静穆,另一边灯火染红了半天,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是啊,而今,灯火早已与时俱进得可以淹没黑夜,“点灯”则早失却了古时的仪式感,古代的上元之夜,万盏花灯,十里烟火,这一天,城中不宵禁,万民尽狂欢,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雍洛灵异小录》记云,“灯明如昼, 山棚高百余尺,神龙以后,复加俨饰,仕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这个中国的狂欢节,就这样伴随着春风,浩荡了几千年。那个夜里,我感到了灯火的神圣,况味到了红火的分量。
疫情三年,没有闹元宵。三年之中,我依然在这一天, 想方设法到街上看看,仿佛还能置身于昔年的热闹,应该说这或许就是所谓文化的记忆,年深月久,我们的心身储藏着这些热闹的信息,时光流转到这一天,这些页面便被激活,使你有所思悟,虽然,此时此刻,寂静的大街依旧落寞着。
我记得,郊外之夜,春风仍然寒冷,四下里几乎没有人迹,我茫然驻足汾河桥上,远处的霓虹灯闪烁,桥上五彩的灯带倒映在河面,在这灯色的涟漪里,我俨然听到了隐隐鼓乐,伴着这音响,那些彩车、花灯、抬阁、焰火、一一沉浮着、涌动着,那些熟悉的放三眼炮的汉子,踩小跷的后生,扭秧歌的村姑,赶竹马的少女,愰愰惚惚,款款而来,屏住呼吸,我享受着着盎然古风,我几乎听到了他们的心跳,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
一瞬间,只一瞬间,这些景物便蓦然散去,真正的近在咫尺而遥不可及,包括“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是的,万事万物,谁也逃脱不了新陈代谢的宿命,比我们儿时更为遥远的元宵节的风景,不也渐渐消失了吗?我们只能在文字里感受古人们的情趣。这几年,翻阅了一些村志,我也想在这些文字里,寻找近代活跃在正月十五热闹里的那些乡贤,《许村志》记载了民间艺人朱丑生、锣鼓高手朱管锁、乡村艺人朱银马;《师庄村志》在“鼓乐”的栏目里,收录有朱静山、朱麦喜、朱六喜、朱福成、张麦喜、刘天明、朱鸿宾的名字;《退沙村志》记载,清末民初,退沙村高跷艺人贺金玲,踩丈二高跷,可以轻松地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休息间歇,往往坐在人家墙头抽烟吃干粮。我还记得,也是退沙村,叫根生娃(大号房文珍)的艺人,近古稀了,还踩高跷,人山人海中,我们老远就看见了......这些人物是中国正月十五这个狂欢节当之无愧的主角,这一天由肆意、喜庆、热闹所汇聚成的沸腾的海洋,离开他们,便黯然失色,这些田野里升起的艺术之星,以他们创造的美、折射的教化划出了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只是过了这短短一瞬,他们便又回归于麦田草地,他们自生自灭而生生不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脆弱的,稍有挫折便枯萎沉没,曾经我真担忧这闹红火也因时而弃,沉入历史的深处。所幸的是,在今年,春风化雨,终于又看到了我久违的红火,正月十五自不必说,正月二十七,本地火星圣母的诞辰之日,霍州城里盛满了祥和,农历二月二十八日,我专程去洪洞的小河村,观赏多年不见的“拆楼”,这一天,汾河之西这个古老的小村,到处塞满了人,彪悍的艺人同几十年前一样,在这乍暖还寒的仲春,给人们带来了血社火的刺激。
三年了,从压抑、束缚、低迷、沉闷中走出,当是时也,于是我重新挤进了那个风云际会的场子,于狂欢里,我见到了打莺歌的古稀老人李珍,似有点驼背了,但可以看出,在那忘我的节奏中,他已如痴如醉 ,有一家三代,将锣鼓的威风、秧歌的柔美、小跷的惊险呈献给了这吉祥的日子,我还见到了龙口村郭德兴,就是前面说的打莺歌的郭跃华先生的虎子,抖音上昵称“二哥”的,打锣,二哥把一面铜锣玩的声情并茂,抢眼抢镜抢春风,二哥岂止打锣?二哥有这禀赋,鼓、镲种种,到了二哥手里,全都整的神采飞扬、风情万种。